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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按照惯例, 历代帝王在位之时就会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之事, 提前几十年就开始修建陵墓,但总有几个例外。
南夏的第二任皇帝征和帝伏湛驾崩时不过而立之年, 因为野心勃勃一直忙于与北夷的战事而一直不曾为自己修建陵寝,突然驾崩之后原本应该先停柩于殡宫直至陵寝修建好再行下葬, 但据说当时朝政混乱,新帝年少无法主持朝政, 加上征和帝驾崩一事自有蹊跷, 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匆忙造了一个规模极小甚至有些简陋的陵墓出来, 就将征和帝匆忙下葬, 还是后来建平帝继位之后才派人去修缮征和帝的陵寝,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伏玉尚未及冠, 继位也不过三年, 加上朝政一直把持在权臣手里, 修建陵寝之事也因而搁置下来。直至伏玉突然驾崩, 才在苏坤的安排之下, 在皇陵之中选了处位置, 开始为伏玉修建陵寝。
伏玉的棺椁在长乐宫停放了大半月的时间, 而前朝也争吵了大半个月。伏玉膝下并无子嗣,也并没有什么兄弟,如若非要去找一个跟他和南夏皇室有些关联的人, 可能要往前再翻好几代伏玉曾祖的堂兄弟的后人, 名伏宽, 与伏玉这一脉早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但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也是伏姓,在这种时候被翻出来,实在是因为南夏皇室后继无人。
当然也有人藏着别的心思,毕竟南夏皇室的颓势已经无法避免,于其找一个血脉淡薄的远亲,就不如,有能者居之,陈原现在虽然还在西南,但朝中仍旧有他的不少亲信,在这些人眼里,这皇位早就应该属于陈原,现在淳熙帝驾崩,也正好顺水推舟。
两方势力明争暗斗,还有怀有其他目的的人趁机浑水摸鱼,大半个月的时间也没有达成共识,,那位远在封地的伏玉的远亲伏宽也就一直滞留在封地,迟迟不得入京。
就在这种时候,西北突然传来消息,伏宽不知何时到了河西,在贺鸿仪的拥立之下登基继位,改元建兴。与此同时,贺鸿仪以新帝之名发布诏书,斥责陈原把持朝政,欺君罔上,毒害淳熙帝。以上柱国大将军贺鸿仪为行军元帅,发兵十万,南下讨贼。
贺鸿仪此举震惊朝堂,众人皆知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有所反应,却没想到他在不声不响之间居然把伏宽控制在自己手里。现在的局势对贺鸿仪就非常的有利了,毕竟他既掌握着兵权,又控制着新帝,而陈原现在还被拖在西南,还没有任何的回应。
前朝已经乱成一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打算,宫中反而沉寂了下来,那些纷乱的朝臣已经不再有时间来顾及停放在长乐宫的淳熙帝的灵柩,最终还是苏皇后力主,先将淳熙帝棺椁迁至皇陵,停放于殡宫,等到陵寝修建完好,再行下葬。
苏皇后此决定自然没有人反对,毕竟现在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先帝的棺椁还停放在皇城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移入皇陵之后也算是了结了一件事情。
于是,匆匆忙忙准备之后,九月二十,淳熙帝驾崩足足一整个月之后,在苏皇后的主持之下,将灵柩移入皇陵殡宫。
已是秋末,天气已经逐渐转凉,加上从前一夜开始就一直在落雨,一大清早起来更觉得寒意逼人,长乐宫里汇集了不少的人,所有人都步履匆匆,为了驱逐寒意,有人甚至已经裹上了加棉的袍子,身体还不住地瑟缩。
苏皇后身着素色孝服,站在台阶的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苏和从殿内匆匆走了过来,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苏皇后侧头看了他一眼,语带疑惑:“他……不打算来送陛下最后一程了?”
苏和摇头:“整个长乐宫都不见他的踪影,现在时辰差不多了,总不好再耽搁。”
苏皇后目光从殿内转过,最终摇了摇头,轻声道:“罢了,总归不是真正的丧礼,有缘的话,说不定还会再见。”
说完,她回过头朝着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去通知礼官,开始吧。”
侍女匆匆忙忙走到礼官身边,礼官回过头朝着苏皇后看了一眼,见苏皇后点了点头,转头开始了仪式。
长乐宫之中的所有人都被安排了任务,每个人都忙碌起来,因此也就没有人察觉,在主殿的宫殿顶端正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
苍临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袍,细雨落在他身上,逐渐浸湿了他的衣衫,也沾湿了如墨黑发,他却没有任何感觉一样一动不动。他明明还是个少年的年纪,却带着并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萧索与悲切,他的视线落在下面,紧紧地跟随着那座巨大又奢华的棺椁,直至他们从自己视野里消失,直到长乐宫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一声叹息从他身后响起,苍临的耳朵动了动,像是慢慢苏醒一般回过头去,看见荀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撑着一把纸伞,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苍临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雨水,挑眉看向荀成:“有事?”
荀成朝着西北方望了一眼,那里是皇陵的方向,也是刚刚那座牵扯着苍临所有情绪的棺椁最终要去的地方。荀成看着苍临:“我刚刚看见苏和在大殿里转了一大圈,似乎是在找你,他们都以为你会亲自去送他。”
苍临微垂下眼眸:“不想去。”也不敢去。
荀成摇了摇头,也没再多言,他撑着纸伞向前走了几步:“贺鸿仪的大军并没有往河东而去,相反是向正东直走,借路鲜虞国,绕过河东。而赵楹被贺鸿仪的那个大儿子拖在河东,分身乏术,朝中大军一半在河东,一半在西南,面对贺鸿仪的大军,只怕支撑不了几天了。”
苍临抬眼,将所有的情绪都藏于眼底,转头朝着西北方向望去,良久,他勾了一下唇,笑意却未达眼底:“三年多了,终于又要见面了。这一次,新仇旧账,慢慢算吧。”
荀成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底看见了某种沉寂了许久的光芒,或许是因为仇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最起码这一刻苍临又恢复了斗志。他勾了一下唇,看起来,自己将那小皇帝的事隐瞒苍临果然没错。
他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苍临的肩膀,抬头看了一眼还在下个不停的雨:“不管怎么样小皇帝已经走了,你还是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省的着凉吧。”
苍临点了点头,最后朝着西北方向看了一眼,从屋顶翻身而下,很快消失在荀成的视野之中。荀成抬手漫不经心地拂去不小心溅在自己肩上的雨滴,笑了一下,也消失于屋顶。
雨还在下个不停,跟着送葬的车队从皇城下到皇陵,直至棺椁顺利地停放在殡宫,所有的流程全部完成也不曾停歇。众人又各自上了马车,跟着车队一同返回皇城,却没有人注意到有一辆马车在半路转了方向,在城外绕了一大圈之后,在南门外停了下来。
苏和撑着纸伞从马车上下来,朝着车夫嘱咐了几句,孤身一人从南门进了城,在街巷之中兜兜转转,最终在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先是状似不经意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自己,才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上的铁锁,进到院内之后,又从内将院门锁上,在院门口停留了一会,见没有任何异常之后,才转过身朝着一间屋子走去。
这院子本就不大,只有东西两间房,一间做了灶房,剩下的那间才是卧房。苏和推开房门之后,只觉得屋里昏暗一片,不过倒是燃着炭盆,在这种淫雨霏霏的天气里也不会觉得冷,一个年轻人正侧卧在窗边的榻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发着呆。
听见声响那年轻人回过头来,看见苏和的时候脸上露出惊喜的笑意:“先生,今日居然是你亲自来了。”
苏和将手里的纸伞放在门外,回手关上门,将秋风隔绝在门外,朝着榻上那人施了一礼:“陛下。”
“淳熙帝已经死了,哪里还有什么陛下?”伏玉弯唇,坐了起来,指了指那炭盆,“外面下了一整日的雨,想必是冷的很,先生快坐下烤烤火。”
苏和也不再多礼,在塌边挨着那炭盆坐了下来,侧过头来去看伏玉:“今日身体好些了吗?”说完他看了一眼那炭盆,“这火是你自己生的?”
伏玉点头,脸上还带着一点浅笑:“我跟着忠叔在冷宫里长大,虽然忠叔一直想方设法地照顾我,但是这种事还是或多或少地会做一点,几年前我刚登基的时候,跟苍临……”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但还是继续道,“逃到宫外的时候,也是找了这么一间小院子,生火烤红薯也是顺手拈来。”
说到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苏和笑了笑。
苏和微微皱眉:“你身体毕竟尚未痊愈,还是应该找个人在这儿照顾你我才放心一点。”
伏玉摇了摇头:“这里毕竟还在皇城,多一个人就会多引人注意一分,这里粮食食物充足,我不过是感染了一点风寒,照顾自己还是绰绰有余,先生,你不必担心。”说到这,他转移了话题,“今日可都还顺利?”
“棺椁已经停放在殡宫,等陵寝造好之后就会埋入地下,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淳熙帝伏玉。”苏和看着伏玉,轻声道,“你也彻底摆脱了那个牢笼,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伏玉翘起嘴角,点了点头:“忠叔那边,可还好?”
“你突然去世对他打击不小,打长乐宫里人多眼杂,我们不敢告诉他真相,以免被别人察觉。”苏和道,“现在皇后已经安排他住进了皇陵,待过几日朝中的人的注意力彻底转移之后,我们会安排人去接他出来,到时候送你们二人一起出城。”
伏玉点了点头,眼底藏着几分落寞:“是我不好,惹得忠叔一般年纪的还为我伤心。”
“等他见到你,就会觉得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苏和劝慰道。
伏玉坐直了身体:“此事劳烦先生与皇后了。”说到这他突然笑了,“不,现在也没有什么皇后了,是劳烦苏凌小姐了。”他抬头看向苏和,“她那边安排妥当了吗?能不能顺利离开皇城?”
苏和点头:“放心吧,此事由父亲亲自安排的,过不了多久,皇后哀伤至极,将会生一场大病,父亲会送她去行宫休养,至于之后的一切,就不用再担心了。”
伏玉这才放下心来,他抬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这样就好,大家就都解脱了。”
苏和看着他脸上的笑意还有他那依旧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那日中秋,伏玉服下假死的药,“死”在所有人面前,那药虽不伤人性命,但对身体却有损伤,以至于他们将伏玉偷偷送出宫时他仍在昏睡,足足三日之后才苏醒过来,跟着就染上了风寒,苏和安排了牢靠的大夫前来为伏玉诊脉,每日也按时服药,风寒似乎好了不少,但身体却依旧虚弱,整日一副恹恹的样子,打不起什么精神。
伏玉察觉到苏和的犹豫,疑惑地眨了眨眼:“先生,你还有事要说?”
苏和看着他,最终还是开口:“李大夫说你的身体风寒已好,虚弱却是忧思过虑所致,你可是……在担心什么?”
伏玉微微睁大了眼,目光停滞了一会,随即露出一点笑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朝着苏和道:“先生,我与你就不说谎话了,过去的十几年来,我每日都在想着离开那个皇城,到民间去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我终于达成夙愿,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低下头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半天才终于开口问道:“苍临他还好吗?”
伏玉苏醒过来到今日已经在这里住了月余,却是他第一次提起苍临的名字,那日他醒来的时候苏和是在他眼前的,他问过程忠,问过皇后,也问过那日正阳宫里被牵扯进此事的其他人,却只字不提那个与他形影不离的人。
苏和觉得他是在害怕,怕听见那人在为他难过,也怕听见那人并不难过。
苏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若不是每日还能看见他,我几乎要以为他是存了死志要与你一同去了。”
伏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们毕竟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他一时难受也很正常。”说着他舒了口气,“他会为我难受,好歹让我觉得,这几年的时间他在我身边也并不是完全是为了利用我的。”
苏和看了伏玉一眼,知道他并没有表现的那般轻松,犹豫了一下,便把那日荀成所说的话都告知了伏玉,伏玉听完沉默了一会,嘴角微微勾了勾,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腿:“看来我想的没错,苍临跟荀成果然早就认识,那个荀成应该就是贺鸿仪的人,所以当日苍临才能顺利地进到宫里。”
他向后靠了靠,思索着继续说道:“这么说起来,那日我在行宫遇刺应该就是贺鸿仪指使人做的,他应该是想杀了我嫁祸给陈原,却没想到被苍临所拦,只是不知道那日苍临是无心撞破还是有意为之,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救了我一条命。”
伏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肩,那是当日苍临受伤的地方,他微微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罢了,反正都成了过往,现在提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反正现在一切都回到了大家想要的样子,我不再是那个被人控制的傀儡皇帝,他也不是被人欺侮的小太监,而是恢复他本来的身份,从此以后各自走上自己想要的路,大概此生都不会再遇见。”
说到这儿,他朝着苏和眨了眨眼,“所以其实也没什么,求仁得仁而已,平白让先生见笑了。”
苏和看了他一会,轻声道:“要是你真的能想开那最好。”他伸手在炭盆前烤了烤,顺着窗子朝着外面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不然会有人怀疑,你好生休养,等过几日接了忠叔,就送你们出城。”
伏玉点了点头,朝着苏和笑了笑:“劳烦先生了。”
苏和轻轻地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长叹一声,拿了自己放在门外的纸伞,出了门。
伏玉顺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看着苏和走进雨里,然后出了院门,院门外传来铁锁的声音,跟着又恢复了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