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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寒如水的月华从婆娑树枝间漏下,染了郭圣通一身。
她望着眼前的玉阶彤庭,不知怎地脚下竟踟蹰起来。
她在心底暗笑自己:怕什么?这是漆里舍!又不是在汉宫!
她提起裙摆,疾步上了台阶往里走。
到了厅堂中,她见侍女们已捧着铜壶、手巾、牙汤、漱口水等等低眉顺眼地候着,便侧身对刘秀道:“夫君一路辛苦,不如先去盥洗一番,我去厨下吩咐做些饭食来,可好?”
说完这一通话后,她心中莫名的紧张忐忑稍减了几分。
对,就是这样,抛开所有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情绪。
刘秀这一路急行军,困了便在马背上微微合眼打个盹,饿了便就着凉水嚼两口冷干粮,倒还真没觉得疲倦过,精力充沛到他自己都有些讶异。
可这会听着郭圣通这么一安排,立时觉得心下绷紧的那根弦泄了力,排山倒海的疲惫和饥饿席卷了全身,让他说话都提不起劲来。
他努力笑了一下,低声道好。
她又问道:“夫君可有什么想吃的?”
他本想说听凭她安排,但望着灯下近在迟尺那张恬静的脸,他忽地改了主意,笑着道:“豆腐锅吧,想吃点暖和的。”
前年绿林军兵进南阳时,他再三考量后终于决定和长兄、次兄一起起兵。
母亲知道后,竟没有训斥他们兄弟三个,而是自豪地笑着道:“到底是刘氏血脉,你们父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们骄傲的。”
他和长兄、次兄一起拜于母亲脚下,请母亲随他们一起走。
母亲坚持不肯,“你们父亲在这,我若走了,他上元节时回来寻不着我会担心的。
何况,我这把年纪了,跟着你们也只是拖累你们。”
兄弟三个说破了嘴皮也没法令母亲改变心意,还弄得母亲沉下脸来训他们:“你们是去举事,不是去游学,非带着老病的母亲做什么?再这般啰嗦,便不许去了!”
他们只得噤声。
母亲这才满意,又道:“既要走了,我们全家再一起吃一顿饭吧。
昨日新磨了块豆腐,做个豆腐锅吧。”
她看向刘秀,柔声道:“秀儿,去唤伯姬来。”
自他冠礼取字后,母亲已经许久不曾唤过他的小名了。
这一声,险些把他的泪逼出来。
那天,他们兄妹四个陪着母亲用了最后一顿饭。
起事后不到半月,母亲突生重病病逝,自此阴阳相隔。
而后数年,他再也没吃过一回滚烫鲜嫩的豆腐锅。
那味道,仿佛只该存在于梦里。
但今天,他忽然格外想吃。
因为,他到家了。
这,也是他的家。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那尾音郭圣通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脸上带着笑,眸子里却含着浓到化不开的怅然。
这样矛盾的他,有些陌生,却又似乎很熟悉。
她微微颔首,笑着道好。
等刘秀洗漱一番又重新更衣后从里间出来时,长条食案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豆腐锅和几样小菜,香气四溢。
郭圣通笑着招呼他道:“快坐下吃饭吧,一会饿过劲了就不觉得饿了。”
他点头,跪坐在食案前执起筷子来。
他微楞了楞,因为食案上的四样小菜有两样是豆腐。
跪坐在他对面的郭圣通见状道:“你不是喜欢吃豆腐吗?”
他摇头,夹了一筷子清香的芥菜拌豆腐,“是喜欢。”
慢慢吃完这一口后,他又有些不解,忍不住道:“拌豆腐不都是用小葱拌吗?”
郭圣通一脸奇怪:“你不是不吃小葱拌豆腐吗?”
刘秀这个人很奇怪,他吃葱,但是他不吃生葱,嫌辣。
所以,她特地吩咐人不要拿小葱拌豆腐。
等等……
他眸中飞闪过一抹愕然,然后又失笑点了点头是什么意思?
她说错话了吗?
她茫然不解时,对面的刘秀已经开始专心用饭了。
好吧——
食不言,寝不语。
鸡汤热腾腾的咕嘟着,白豆腐、香菇和鲫鱼片在其中上下翻滚着,氤氲出淡薄的雾气。
滑嫩的豆腐用鸡汤炖过后,愈加鲜香。
刘秀带着点心急略吹吹后便送入嘴里,虽还烫但却是已经能入喉了。
那入口即化的鲜嫩几乎叫人把舌头都囫囵个吞了下去,他耳边恍惚又响起母亲的话来“三儿,慢着些,热豆腐烫心。”
他行三,母亲有时候也会叫他三儿。
可长到十岁后,在他为此生了回气后,母亲便鲜少这般叫他了。
那时父亲已经不在了,家里穷,拿黄豆泡发了磨豆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只有年节下才能痛痛快快地吃上几回。
母亲总趁他们这几个孩子不注意,就缩了筷子。
淡薄的雾气中,他想起这事险些又红了眼睛,忙叹了口气专心用饭。
滚汤热菜,他头上很快便冒出汗来。
他大口大口地继续吃着,并没有理会侍女递过来的手巾。
漱口过后,他觉得出了身汗黏在身上不舒服,略坐了两刻钟消食便去了浴池沐浴。
郭圣通盥洗后,卸去首饰换了中衣便先回了卧房。
她躺在榻上,愣愣地望着青云流转的帐子顶,总觉得刘秀之前那一笑中有些意味深长,搅得她心下怪不得劲,就好像忘了什么事。
可脑子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好使。
越是着急,越是一片茫然,半点思路都没有。
倒是那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就在她微眯着眼快睡着时。她猛地一惊,睡意被吓得全无。
现在的她,刚和刘秀新婚三天就分开了,她上哪去知道刘秀不吃生葱?
啊!
怎么办?!
说况儿告诉她的?
从前在长安时,况儿时常去刘秀那讨教学问,有时候被缠住脚就会留在那吃饭。
她说听况儿说了一些他的生活习惯,也是说得通的啊。
可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吃过拌豆腐,况儿又有没有好奇地问一句为什么不用小葱拌?
若是好死不死赌输了,那她怎么解释?
完全解释不通啊。
说她也不喜欢生葱味?
回头刘秀一问郭况或母亲,她就穿帮了。
啊!
好累啊!
做人好累啊!
这才刚小小地表现了一下温柔贤惠,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她恨的拿拳头砸自己,怎么能把梦中刘秀的生活习惯代入到现实呢?
而且,有些习惯因为世事的改变,还不知道会不会养成。
到那时,她再来一句“你不是怎么样怎么样吗?”
他绝对傻了,你在说谁?
这样的穿帮多来几回的话,刘秀又不是个傻子,绝对能看得出她有问题。
自古以来皇帝就没有疑心病轻的,再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效仿吕不韦,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桐儿……”
刘秀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仓皇抬眼望去。
他微微皱眉,“吓着你了吗?”
她摇头,但心中在拼命点头。
走路轻飘飘地没声音,能不吓着我吗?
他往前走来,“私底下还是觉得叫你桐儿更好。”
郭圣通咬着唇嗯了一声,她心下还扑腾着那不吃生葱的话呢。
刘秀会不会问她?
她现在可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要做出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现在真是圆谎都不好圆,偏生还是晚上,若是白天她还能借故跑出去问问况儿。
但是不要慌,千万不要慌。
这本就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兴许他吃了顿饭又洗了个澡已经忘到脑后去了。
只要熬到明天,她就可以去问况儿。
若是有这回事,回头刘秀再想起来她也有话说。
可要是没有呢?
嗯……
那就再说吧。
嗯,再说。
“灯给你留了一盏,睡吧——”
耳边又响起刘秀醇厚清冽的声音,她连忙回神扯过被躺了下去。
幽微的光影中,刘秀放下银钩上的帐幔后躺到郭圣通身边。
他的呼吸声离她那么近,近到她都不敢偏头。
可,他们是夫妻,亲密些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么防备,现在还可以说是害羞,那以后呢?
“那个——”
她抿着唇侧过脸去,却发现枕边人已经倦到眼皮都睁不开了。
听得她说话,他强自睁开眼来看她,声音含糊不清:“怎么了?”
她忙摇头,“没什么,快睡吧。”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阖上了双眼。
身边人很快便传来平稳低缓的呼吸声,她伴着这绵长的声音也很快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她迷迷糊糊地被热醒。
她总感觉她抱着一个火炉在炎炎烈日下走路,伞没有扇子更没有,还没有树荫躲凉,热的她口干舌燥,都要喘不过来气了。
醒了之后,她总算明白那个火炉是什么了。
火炉是刘秀。
她竟然窝在了他怀里,被他搂着。
这已经是初夏天了,能不热吗?
不不不——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怎么能窝到他怀里去?
又不是冬天,人自然而然地往温暖的地方去。
她轻轻地挪开他的双手,从他的怀里滚了出来,睡到了一边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时间仿佛被凝滞了一般。
身边人的呼吸格外绵长,一声一声敲在她心弦上。
她轻轻侧过身去,抱着肩缩成一团。
她深吸了口气,清淡的安神香立时往心下涌。
蓦然间,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将她往回扳。
她以为他醒了,惊然回头却发现他还睡着,这只是无意识的举动。
她躺平后,又去移他的手。
却不妨他低沉喃道:“乖,别动。”
她的心停跳了半拍,立时连动都不敢动。
很快,他便沉沉睡去。
她被他抱在怀里许久也睡不着。
可睡意一来,就是铺天盖地般的。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实在是不记得她后来有没有从刘秀怀里滚出来。
因为,刘秀又起了个大早,早就不在她身边了。
她长吐了一口气,在被子中舒舒服服伸足了懒腰才撩开床帐,穿上丝履下榻来。
她刚从紫檀木雕花衣架上把取了褙子披上,还没来得及去铜炉上倒杯温水出来润喉。
就听见屋外有人轻声唤她,“夫人——”
她应了一声,“进来伺候吧。”
盥洗过后,常夏给她挽了惊鹄髻,插了枝绿玛瑙古铜孔雀步摇。
临出门前,见着阴天怕下雨了冷便又换了鹅黄素缘绣花袍。
到锦棠院时,正好在门口碰见习武回来的刘秀。
他笑着打量了她片刻,“我看阴天了,刚打算叫人回去让你多穿点呢。”
郭圣通还不适应除了至亲血脉之外的人对她这般的关心,但是她知道她要尽快适应,而且还要尽快投桃报李在刘秀身上。
她当下笑了笑,望向常夏:“她也这么说。”
进到屋里后,母亲和弟弟正在说话等他们。
见来了,便问了几句诸如昨夜睡得好不好的闲话就去了外间用早膳。
用罢膳后,母亲也不叫郭况去念书,而是当着刘秀的面问他道:“你今年多大了?”
郭况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微微欠身,恭恭敬敬地道:“周岁十三了。”
母亲点了点头,“你三岁启蒙,足足读了十年的书,够了。”
她望向刘秀道:“这读了圣贤书,不能活用也是白读。我有心叫他跟着你学学做事为人,你看如何?”
郭圣通听了这话,愕然望向母亲。
母亲却看也不看她,只望着刘秀。
刘秀想也没想,立即点头道可。
“况儿虽年幼,但心性聪慧,见识过人。不如先在我帐下做个参事,岳母以为如何?”
母亲点头,“那是公事了,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她看向郭况,“还不给明公行礼——”
郭况双手举额拜下。
刘秀没有推让不受,等着郭况行礼过后方才上前扶起。
郭圣通站在一旁看着,心下百感交集。
她不想把弟弟一并陷进来。
她很想说不。
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庇护着况儿才是最坏的做法。
只有让他强大起来,将来即便她失宠了,刘秀动他也得再三考量。
她若为后,况儿就是国舅,就是将来太子的母族依靠。
况儿是平庸还是光芒大盛,都是没法从刘秀,从那个贤淑温良的“她”,从天下人的注视中逃开的。
只有强大,才是保护他的最好办法。
可这条路,很难走。
从情感上来说,她实在不想让他走。
她还记得几年前,她对况儿未来的预感。
他会身处富贵荣华中,却郁郁寡欢。
那样的况儿,她不喜欢。
可若是连活下去都是奢望,又谈什么缥缈的快乐?
想要什么,不能期待着别人的赐予,因为他不开心了就能夺去。
只有自己凭双手夺来的,才永远是自己的。
这次,她会努力,努力帮况儿在生命中拥有更多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