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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汉二年二月初六,北平县。
晨光破晓,昏沉沉的天地间渐渐明亮起来,被黑夜模糊了模样的连绵群山线条慢慢清晰。
高大的槐树上堆满了沉甸甸的雪团,压得枝叶受不住了便倏然落下去一大块,砸得地上一响。
偶有三两声山鹰苍凉的鸣叫声幽幽传来,落在人耳里,叫心都跟着发颤,不自觉地就想叹气。
刘秀伫立在山坡上,凌厉的风在他耳边呼啸盘旋。
他望着颇为开阔的山谷,满脸凝重。
数百匹战马被悍勇的骑兵勒住,喷出的鼻息在半空中聚在一起形成一股白烟。
一员威风凛凛的大将肃然立于他身后,同样是满脸凝重。
那将领看起来约莫刚过弱冠之年,眉目清朗,英姿勃发,正是被刘秀赞为少年英雄的上谷郡太守耿况长子耿弇。
谁都不想说话。
刘秀缓缓阖上双眼,数天之前的战事又浮现在他眼前。
…………
正月十三时,他领军北上至元氏县攻打尤来、大抢、五幡。
顺,太顺了,简直是势如破竹。
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追到北平县时只领五百骑兵便敢上前阻击三千敌军。
他忘了小长安的教训,忘了在以少击多的昆阳之战中他是如何小心谨慎,忘了出发前桐儿是如何反复地叮嘱他不可轻敌。
忘了,全忘了。
于是,理所应当地败了。
他率残军逃到顺水北时被追上,于是回头又战。
还是败。
混战之中,他被乱军冲散,独自策马到得水边高岸,得遇突骑王丰。
王丰护卫着他和耿弇汇合后,他按着王丰的肩膀跨上战马,回头笑着对耿弇说:“差一点闹了大笑话啊。”
他其实笑不出来。
今次落败,责任全在他。
那些大好男儿,都是因他枉死了。
可局面已经够糟了,他不能露出半点泄气模样。
上得马后,一路浴血奋战,总算杀出了条生路。
疾奔至一处山谷后,刘秀猛地勒住缰绳。
太静了,静得反常,静得鸟雀声都没有。
耿弇催马到刘秀身旁:“主公,有些不对劲。”
刘秀点头。
山谷里透着一股杀气。
他从前在乡间常听人说杀气,彼时不以为意,但在领兵后在沙场间打滚的久了,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有杀气一说。
只是容不得他多想,身后已经隐约传来号角之声,敌军追上来了。
刘秀把心一狠,霍然从腰间抽出刀来催马往前。
“铮……”
数千精骑随后整齐划一地抽出战刀,轰然向前。
伏兵从山林中跃出,和追兵一起嘶吼着冲向他们。
耿弇勇武,领兵死战。
战马跑动间,大地都跟着发颤。
人头削落后,像瓜果般掉落在地上,睁着大眼望着被砍断了手仍在拼死奋战的战友。
他们从午后一直杀到日暮。
所有人都不知疲惫,一直在重复地砍杀,直到摔落在地上,直到被沉重的马蹄踩得血肉模糊,再也爬不起来后才终于忘却自己的使命沉沉睡去。
血是腥的。
尤其是许多许多人的血。
风漫卷过来时,那股腥气叫许多人都想哭。
躺在地上的,都是他们的兄弟啊。
可是没法带他们回家,只能叫他们躺在这冷冰冰的雪地上。
…………
杀出重围后,刘秀已经联系不上大部队了。
他心急如焚,却还是耐着性子一面在一个小村落修整,一面派突骑出去打探情势。
昨夜,终于和大军联系上了。
他领军连夜出发,途径此地时触景生情,忍不住下了马。
一场大雪给他们做了棺木。
天际边渐渐染上了橙红色,那是太阳在冒头。
他抬起头来望着。
红日跃出,千万缕金线迸射出的那一刻刺得他有些想哭。
耿弇上前道:“主公,走吧。”
刘秀点头,回身翻身上马。
他在心底对自己发誓,这样的失误绝不容再犯。
多么好的儿郎啊!
他怎么能再白白叫他们送命?
他深吸口气,催动战马。
他要回蓟县,一刻都不能再等。
这次失踪后最叫他意外的是桐儿,她竟然半点都没有惊慌,反而代他控住了局面。
敌军见守军整肃不敢轻举妄动,到后来甚至星夜拔营而走。
他初闻信后,背上都起了一层冷汗。
他失踪的消息也传到了敌军阵营后,若是敌将勇气足够,管它是真是假,只要使人前去叫阵说刘秀已死,守军必将士气受挫。
而大半主力他都撒了出去,一时半会地根本没法援救蓟县。
险啊。
太险了。
差一点蓟县就要变成第二个小长安了。
“桐儿……”
刘秀暗自低喃着,他心下真是百感交集。
累得即将临盆的妻子为他担惊受怕不算,还得叫她劳心劳力。
那时,她一定很怕吧,一定很想身边有个人给她依靠吧。
迎娶桐儿时,他对岳母许诺会一生一世待桐儿好。
就是这么好的吗?
幸好岳母此时不在蓟县,否则他都没脸回去了。
一路急行军,不过午时便到了城郊外。
他骑在马上,看着那本就低矮的房舍叫白雪压得更低了,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拂淡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将士们紧绷的心弦都为之放缓了。
耿弇朗声大笑着回头:“到家了!”
将士们堵在喉间的雀跃再也忍不得了,一时间欢声雷动。
刚一进城,还未来得及和诸将多说,便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转瞬间便到了跟前,他滚鞍下马后朗声道:“主公,主母要生了,请您速速回府。”
刘秀和诸将全都愣怔了一下。
“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彻觉得浑身血液被凝固住,脑子里嗡嗡作响。
桐儿要生了?
这才八个月啊!
早产了?
他当即翻身上马往回赶。
等着匆匆到家后下地,他脚下都有些发飘。
若是他没有轻敌妄进,桐儿怎么会去面对如此难关?
她才十六,尚未见过什么风雨。
情势把她推上去,她努力应对,但心下到底还是惶惑恐惧的。
侍女迎上来要服侍他更衣,他摆手拒绝:“夫人怎么会提前生产?”
侍女摇头,道不知。
他便大踏步往产房去。
刚走到门口,他便听到声声绝望无助的哭嚎。
他站在外间急得跺脚,这是顺利还是不顺利啊?
常夏被他叫出来。
“夫人怎么会提前发动?”
常夏看了他一眼,“夫人是听着您回来的消息,一高兴……”
原来是情绪太过激动。
他又问:“乳医怎么说?”
常夏:“乳医说夫人和孩子状态都很好,您不用担心。”
说话间,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竟是听不着了。
刘秀和常夏的脸一下煞白了,刘秀急得就要往里间冲。
常夏忙拦住他:“产房污秽,又全是女人,您不好进去。您别急别急,我进去看看。”
很快,常夏便出来了。
她笑着告诉刘秀:“夫人是睡着了,生孩子也不是一直疼。”
他松了口气,缓缓坐下望着刻漏开始等。
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才有动静。
他听着里间的哭喊声,急得坐不住。
他原地踱步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听得里间有欢呼声传来。
紧随其后的是婴儿响亮的哭声。
这是生了?
听起来,似乎顺利的很。
这就好,这就好。
他心中滚滚发热起来,雀跃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满心激荡的情绪发泄一二,手心里泅满了黏濡的汗。
他立时就往里间冲。
这次,谁劝都不好用。
他之前不进去是因为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弄不好还倒帮忙。
可这会,孩子生下来了,他得去看看桐儿好不好。
正僵持间,孩子被抱了出来。
羽年笑盈盈地给他报喜:“贺喜君候,夫人生了个小公子,母子均安。”
好!
男孩女孩都好!
桐儿没事就行!
他接过襁褓,望着红彤彤皱巴巴闭着眼嚎哭的孩子,怜爱地俯身轻吻在他额头上,“好孩子。”
他心里柔软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禁不住想上天到底偏爱他。
他大声吩咐常夏说:“伺候夫人生产的都重赏!”
常夏道诺。
他抱着孩子大踏步往里进。
常夏慌忙上前阻挡,又怕推搡间伤了孩子,到底还是退到了一旁。
君候真想进去谁拦得住?
何况,夫人醒来后应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君候。
刘秀抱着孩子一踏进产房,便把乳医和催生婆惊呆了。
她们还未张嘴劝,便被瞪了回去。
于是,她们想起来了那些被传得变了样子的谣言。
“别看君候生得玉树临风,打起仗来活生生就能把人撕了……”
“昆阳大战时,领三千骑兵破百万,那能是一般人吗?”
她们吞吞口水,不敢再多言。
产房污秽不许男子进来是不错,可谁有胆子去说?
而且,想起她们从前生产时,夫君和婆母都只记得孩子的情景,彼此心头都忍不住艳羡起来。
刘秀无暇他顾,径直往卧榻去。
走到床屏外时,他忽地有些情切,没了力气向前走。
他不敢见她,没脸见她。
他顿住脚站在那,低声道:“叫你受苦了,如今感觉怎么样?饿不饿?要不要水喝?”
他话音落下后半晌也没听得里间人答话。
他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应。
乳医看不过眼,忍着对他的害怕上前回道:“夫人太累,睡着了。”
睡着了?
他看了乳医一眼,抱着孩子转到了榻前。
果然是睡着了。
他笑笑。
他抱着孩子坐到床榻边,对孩子低声道:“你母亲为生你,真是受了大罪啊。以后要好生孝顺母亲,万万不可惹她生气。”
他望着榻上的桐儿,她累惨了,头发都被汗水泡成了一绺一绺,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
他禁不住伸手上前替她捋了捋。
还行,脸色红润。
孩子也健康,哭起来半点都没有早产儿的样子。
他在榻边痴痴坐了一刻,看得心满意足才从产房中出来。
他把睡着了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早就在旁待命的乳母:“好好照顾小公子,不得有半点闪失。”
乳母忙道是。
他本想继续进去陪在桐儿榻边,但羽年劝住了他。
她望着他浑身冰凉的盔甲,“您还是盥洗过后换身干净衣裳吧,别一会吓着夫人。”
他低头打量自己,盔甲间血迹已经凝固,经了几个昼夜后活像本就描在上面的花纹。
这花纹是吓人的很。
他点头,盥洗更衣后才重新过来。
他坐在榻边读了半卷书后,桐儿终于醒了。
他忙合了书卷俯身过去,“饿吗?”
郭圣通定定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被她看得发毛,“怎么了?”
郭圣通不说话。
怎么了?
你看看你?
穿着家常衣裳,浑身都透着安逸舒适的劲。
我呢?
一面要担心敌军破城,一面还怀着孩子。
容易吗?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而且——
以后你还要带回来你的真爱!
简直不能忍!
她气得双手都发抖,索性转过身去。
这是生气了?
也是,该生气。
刘秀坐在榻边耐心地哄她:“我知道,这次叫你担心了也受苦了。
都是我不好,快别生气了。
月子里动气会落下病根的,你要和我生气等出了月子随你打骂。”
郭圣通气呼呼地听着,还是沉默。
但她把他的话一回味,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
母亲说过坐月子不能哭也不能动气,留下了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都要抛弃她们母子了,她更应该保重身子才是。
为他月子里落下病根来,那也太不值当了!
她咬着唇,闷声道:“你出去,把常夏和羽年叫进来服侍我洗漱更衣。”
“好。”他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又坚持不懈地问道:“饿吗?想吃什么?”
吃吃吃,她真想把他吞了。
她忍不住翻过身来瞪他:“随便。”
常夏和羽年很快便进来了。
她们拿热帕子给她擦了身上后,服侍着她换上了干净衣裳。
郭圣通舒服地叹气,“要是能洗头就好了。”
头发被汗湿了,实在是太难受了。
常夏取了干手巾来给她擦头:“您忍忍,现在还行,冷得很。您想想那大夏天坐月子的,是不是觉得好受多了?”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但我还是难受。”郭圣通咬着唇。
常夏给她擦了头发后又给她把头发全梳上去,“这样舒服些。”
“行吧。”左右也是不能洗的,郭圣通只能忍了。
梳洗打扮后,她叫人拿了铜镜来。
嗯,富态。
她现在也变成了老人家们经常挂在嘴边的福气人了。
她叹了口气,忍住不看自己的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