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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七月,闷热到了极点。
暑气和晨光一起沁出来,热熏熏的扑人脸。
等到正午时分,庭中花木早被晒的耷拉着了头。
小黄门们吭哧吭哧地拎来水,一瓢又一瓢透着凉气的井水浇在地上,热气哗啦一声就往上冒。
郭圣通怕热,还未满百天的刘辅就更怕热了。
母子俩个便做了伴缩在却非殿里哪也不去,只有别人来瞧他们的道理。
刘疆每常下了学回来,把热汗浇透了的衣裳换了,再去母亲殿里喝酸梅汤看弟弟时,不是外祖母在就是大姑或小姑在。
大姑来,必定就带着刘然那个小屁孩。
他离念书还早着,每日里就是玩,入了夏没几天就晒的黝黑黑。
大姑和母后抱怨:“一会要下池塘里去掏鱼,一会又闹着要上树去抓知了,就差把方顶掀了……”
听着脚步声一抬眼见着刘疆来了,忙笑着招他近前来:“热坏了吧?这么大热天还起早贪黑地念书,多少大孩子都坚持不下来呢。”
太傅说身为太子吃这点苦是应该的,刘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可大姑每回进来都要夸他,他被夸的不好意思了就低下头,正对上刘然灵动的笑眼。
他晒的真黑……
再一笑,那刚长出的十几颗乳牙白的有些晃眼。
他奶声奶气地喊他:“大哥哥……”
刘疆应了一声,趁着母后和大姑说话偷偷拧了下他的脸,“等你再大点,我就带着你念书。”
他的亲弟弟太小了,成天不是吃就是睡,还是指望表弟来的实际点。
刘然还不知道念书是什么,只知道咯咯直笑。
等大姑和刘然走后,刘疆趴在摇车旁边看熟睡的刘辅。
真是神奇。
明明刚生下来那么丑,现在却是一天比一天好看。
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有个丑弟弟了。
他喜滋滋地跑过去把这个发现和母后说了。
郭圣通听了笑着告诉他:“小孩子刚生出来都是这样,长上几天长开了就好看了。”
她摸摸他的脸:“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和弟弟一样,也是红通通皱巴巴的。”
刘疆表示不接受:“那刘然呢?他刚生出——”
话说到一半忽地愣住了。
不对啊。
母后肚子大了那么久才生下弟弟来,怎么不见大姑大肚子?
而且好像他第一次见刘然时他就挺大了。
他满心疑惑,刚欲开口就听见母后笑道:“他是正月生的,你大姑怕把他冻病多久没进宫来你忘了?“
还真是这样。
他的疑惑放下了一重,可母后不等他再问就柔声催促他:“饿了吧?快去洗个手,然后我们就用膳。”
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刘疆没有要追根究底的意思,应了声是去了。
用过晚膳后,刘疆悬着腕写大字,郭圣通歪在枕头上看医书。
殿里静谧的彷若沉进了水里般。
忽地刘辅醒了,郭圣通忙跳下榻去了侧殿。
等喂饱了刘辅把他抱进来,刘疆也写完了大字。
殿里虽有冰山,但郭圣通还是折腾出了身汗,叫人把窗户支起来:“一天中也就这会能透点凉风。”
刘疆有些想笑,他母后实在是太怕热了。
他趴在软榻上摸了下刘辅的脸:“你也这么怕热吗?”
刘辅鼓着嘴笑。
刘疆念书写字时,郭圣通不叫阿宝进来。
小狗黏人爱撒娇,总爱叫人抱着逗着。
这会刘疆写完字了,阿宝终于被周海放开,撒着欢跑进来。
刘疆立马顾不得弟弟了,一把抱起阿宝来不住地用脸蹭它:“阿宝,阿宝……”
阿宝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声音回应他。
他叫人拿了带银铃铛的球来逗阿宝玩,一人一狗闹的满殿都热闹起来。
刘辅受了冷落,立马撅起嘴来要哭。
郭圣通忙笑着抱起他,拿手指头轻轻点了点他额头:“这么点就知道吃醋了。”
他被母亲一逗,很快就露出笑脸来。
没多时,便又沉沉睡去了。
刘疆要早起念书,和阿宝疯够了也去洗漱睡下了。
郭圣通在他榻边坐了好一会见他睡的香甜才走出来。
孩子们既都睡了,她便也叫人服侍她洗漱卸妆。
一切都妥当后,宫人们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羽年却留了下来。
这是有话说?
郭圣通便没往榻上去,而是坐到了软榻上。
羽年上前往玉杯里添了点热水给她润喉,“殿下,婢子查着当年二公子一家并不是去了蜀中,而是去了长安……”
郭圣通抬起手腕来,纯白绸衣垂下来,“长安?去长安做什么?”
羽年摇头:“好像是二公子做生意叫人坑了,背了一身的债,匆匆忙忙地从真定跑了。
估摸是想着天子脚下债主家不好太过分吧……”
郭圣通立时火冒三丈。
郭氏祖先千辛万苦攒下来的百万家财就叫二叔这么糟蹋完了?
真是败家子!
她抬起眼来:“再之后呢?”
羽年:“再没踪影了,只怕不是叫债主寻着了,就是隐姓埋名躲起来了。”
她原来以为查探二公子一家的下落容易的很,但殿下交代给她都多久了,到现在也还是没个准信,她脸上很有些过不去,又道:“殿下再给我些时日,一定查确实了。”
郭圣通点头,“不用急,时日久远是不好查。”
羽年便服侍着她上了榻,又给她落下了床帐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殿里只留了一盏灯,再叫床帐挡住漫进来的都是微弱的光影。
她缩在被里,又有了种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的感觉。
白日里歇午睡的久了,她有些睡不着。
再把羽年的话一细想,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便愈发睡不着。
二叔既去了长安,为什么母亲的人要回说他们去的是蜀中?
这尚且先不管,想把百万钱败完又得糊涂成什么样子?
看着情势不好不知道收手吗?
二叔就这么愚笨吗?
再说了,他不知道,二婶不是豪商家的女儿吗?耳濡目染的总比二叔强吧?怎么也会眼睁睁看着?
最后,为什么要跑去长安而不是去蜀中?
母亲不待见他们,可二婶父母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
等等,母亲……
她悚然一惊。
她怎么把母亲忘了?
她想报仇,那母亲就更想报仇了。
只是似乎又有些说不通。
二叔一家是在她八岁时失踪的。
在此之前这么多年,母亲都听父亲的话放过了二叔,怎么又会突然反悔了?
可不得不说,这的确很有可能。
翌日一起身,她就吩咐人去固始侯府传话让母亲进来。
母亲也怕热,听了信赶在太阳升到树梢上到了却非殿。
郭圣通三不五时地叫她进来,母亲也不奇怪,一进门就抱起刘辅亲:“外祖母的好孙孙,想外祖母了不曾?”
一抬眼见郭圣通眼底青黑,还当她为出征在外的刘秀当心,“我听说陛下一向顺利的很,你且放宽心,好生养着就是。”
郭圣通点头,笑容有些勉强。
她垂下眸来低声道:“母亲,我昨天梦着二叔了。”
母亲的眸里闪过一霎那的惊讶和厌恶,很快平静下来:“梦着你二叔什么了?”
她笑笑,眼睛仍旧盯着怀里的孩子:“说起你二叔,真是许多年都没听着音信了。”
郭圣通盯着母亲的脸,不敢错过母亲脸上细微的神色:“我梦见二叔死了。”
母亲的身子震了震,抬起了脸来,眼里的笑意透到了脸上:“梦是反的,看来你二叔如今好的很呢。”
母亲虽做了外祖母,但眸子里仍有年轻人的灵气,瞧着半点浊气也没有,清澈坦荡的很。
郭圣通一时还正捉摸不定到底母亲和二叔一家失踪有没有关系,怕引起母亲的怀疑,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这么多年都糊里糊涂的过来了,也不急在这一会了。
更何况,二叔要是落在母亲手里,是再好不过的了。
父亲慈爱,可二叔是怎么待父亲的?
他不配!
*****
七月倏忽而过,很快便进了八月,到了最难熬的时节了。
郭圣通越发哪也不肯去,只守着刘辅等前线的军报和家书。
上月,虎牙大将军盖延与苏茂率军讨伐刘永。
苏茂是更始旧将,当初兵败而降后总觉得汉室不能容他,今次出征后又和盖延麾下诸将矛盾不断,气的狠了索性杀了淮阳太守,占据广乐,降于刘永。
刘永大喜,以苏茂为大司马、淮阳王。
后刘永为部将庆吾所杀。
刘秀为此大赦天下,以示汉室恩泽天下。
与此同时,刘秀也顺利的很。
攻克黄邮后,秦丰率部与汉军相持于邓。
刘秀扬言要西击山都,乘机派兵渡过沔水,在河头山大破秦丰大将张扬;又从山谷间伐木开道,直捣黎丘。
秦丰急忙回军来救,又被岑彭击败,大将蔡宏战死。
相国赵京见势不妙,举宜城降汉,并与岑彭联兵包围黎丘。
耿弇与延岑战于穰,大破之。
七月庚辰,刘秀下诏曰:“吏不满六百石,下至墨绶长、相,有罪先请。
男子八十以上,十岁以下,及妇人从坐者,自非不道,诏所名捕,皆不得系。
当验问者即就验。女徒雇山归家。”
新汉立三年,赦天下的诏书接连不断,天下人因此都赞颂天子仁慈。
因而当苏茂、周建立刘永子纡为梁王,继续与汉室对抗,便连母亲也说不足为虞了。
看着母亲就叫郭圣通想起二叔。
只是羽年总皱着眉头,想必难查的很,郭圣通也不催问她,只等她来回禀再说。
到得八月末的时候,盛气凌人的夏总算露出了颓势来。
白日里虽还闷热难耐,但夜里总爱刮起大风来。
风里凉意很是足够,刮的夜里凉快了许多。
进了九月,秋意明澈起来。
秋风拂面,裹着桂花的香味。
白菽红蓼霜天雪,落霞孤鹜长空坠。
转眼间刘秀就走了快三个月,刚开始偌大的床榻上空了半边她怪不适应的,后来时日久了以为要渐渐习惯了,却觉得想的更厉害了。
尤其是传来涿郡太守张丰反叛自称无上大将军的消息,她怕刘秀上火着急一口气给他去了五封信安慰他,好生叫母亲笑了一回后,她越发明白自己的思念着实蚀骨的很。
好在很快就得着了准信,说是幸舂陵,祠园庙后便往回赶。
秋日短暂,才打了个转雪花就落下来了。
太阳虽还是红彤彤的,但到底带出来些有气无力的虚弱感。
树木的叶子落光后光秃秃地怪难看的,挂上层雪后才叫人觉得顺眼。
刘秀在冬月二十一这天才终于回到洛阳。
他这一去将近半年的时光,回来再看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少。
刘疆还好,见了面就往他怀里扑。
可刘辅早忘了这个胡茬老长的男人是谁,哭着不肯叫他抱。
夜里躺下后,郭圣通很是有些幸灾乐祸:“这要一年不回来,只怕更是忘在脑后了。”
刘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我一年不回来,你就不想我的?”
郭圣通一个不字冲到嘴边,想起那一封接一封的书信到底不好犟嘴,当下便笑道:“你别转移话题,现在说的是辅儿呢。”
他的手爬上她的腰肢,“好,好,好,说辅儿。”
…………
过完年后,虽还是天寒地冻的,但到底立了春,让人心底充满了期待。
但凡风柔和点,便觉得是春风。
这般自欺欺人到了三月后,总算有真正的春风拂来了。
春风温柔的很,吹在脸上淡极了,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却很快吹皱了湖面,吹绿了柳枝,也很快吹开了迎春花。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春光乍眼间便明媚的不像样子了,郭圣通常把裹的严严实实的刘辅抱出去看花。
殿中鲜花也是一日一换,春意弥漫了整座宫殿。
但很可惜,她的好心情很快便被波破坏了。
三月二十七这天,又有朝臣奏请纳妃,为刘秀再拒。
或许是想着她年纪不大,脸皮薄,竟转身跑到却非殿门口请她为天下计。
她气的血冲头顶。
她又不是嫔妃,是中宫皇后。
再说了,她膝下还有两位皇子。
怎么这些臣子就盼着纳妃?
繁衍子嗣?
弄一堆皇子出来,大家天天打的头破血流有意思吗?
再说了,又不是她不让刘秀纳妃。
他说一句纳,她会拦吗?
她立时冷了声:“一切但凭陛下做主,何苦来孤这闹?孤既不反对,也不会支持,毕竟天下哪有真非要把夫君往美人堆里送的?”
群臣惊愕,万没想到她对自己的嫉妒会这么不加掩饰。
短暂的静默后,有人义正严辞地拿皇后职责说事。
她不耐烦听,不等说完就强硬了打断了:“孤嫁时,嫁的是南阳刘秀,不是汉室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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