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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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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越发地冷了,大雪遮天蔽日地降下来,像是整个天空中的云团都垂坠下来,将帝畿兜头笼罩在冰天雪地里。

    今年的春节来得很早,也尤其地冷。

    清和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哈了哈气,拢紧衣襟,她推开清思殿的门,一股暖流顿时裹遍全身,差点冻僵了的手脚开始慢慢地回温。

    细韵流长的琴声像是少女温柔的触抚,绕梁不绝。月谣侧躺在榻上,浑身的骨头好像被谁抽走了,软绵绵的一点儿劲也没有。

    琴挑抬眼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继续抚琴。

    她的琴音往往能抚平人的内心,像是一双织女的巧手,将伤疤缝合,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可今日不知为何,月谣心里像是藏了一块满是针尖的皂子,那琴声越是柔婉,就越是刺得人浑身燥郁。她忽的睁开眼睛,冷声道:“别弹了,出去。”

    琴声缓缓停住,琴挑起身行了一礼,抱着琴无声走了出去。

    清和估摸着她该渴了,适时奉上茶。月谣喜欢喝她的茶,浅浅酌着,心里的燥郁便慢慢降下去。

    恰此时门外有人求见,是方小壶。华胥晟被废了帝位,他也一并去了安乐公府。若无要事,他是不敢进宫的。

    月谣稍稍坐正了,清和会意,喊了声宣。

    方小壶脸色有些苍白,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了两三次才将话说清楚。

    华胥晟自从出了宫后,一开始整日提心吊胆的,又心怀怨愤,总想着有朝一日要重回天子宝座,可他很快发现宫外的生活简直太滋润了,他想做什么,只要不会涉及朝政,底下人都会满足,后来甚至他还没开口,那些个新奇的玩意儿、珍贵的宝贝儿就跟流水似的往府里送,这些都是他在当天子的时候,都不被允许的,说什么玩物丧志。日子过得那么惬意,再大的雄心壮志慢慢也就消磨光了。

    宫外不比宫内,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提醒着,如今得了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由得想起前几年去过的花街。当初此事闹出不小的风波,他虽心里馋着,但也不敢太过放肆。如今倒是出入方便了,便时常时常地三五日不回府,冷落了花解语。

    他没了天子的身份,花解语竟也敢跟他吵起来,言辞犀利,回回跟刀子一样扎心。那晚两人又吵了架,一气之下花解语便在茶壶里投了毒,第二日一早侍婢们要伺候华胥晟晨起时,他已经凉透了。

    “朕有心让安乐公今后安乐一生,没想到竟会死在枕边人手里。”月谣浅饮茶,言辞之间满是扼腕。

    方小壶摸了两把眼泪,“小人伺候公多年,公死得冤,求陛下为公做主,严惩凶手。”

    月谣点了点头,好似对待一件寻常事情,“那就将花解语交由纳言司处置吧。”她对清和说,“宣许真入宫。”

    许真是她的心腹红人,此案交给他,定罪花解语便是板上钉钉了。而同样是掌刑罚大权的秋官府,自从月谣上位以后,却几乎成了一座空府,只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

    子,大案要案几乎集中到了纳言司手里。

    可奇怪的是,人人都知道月谣厌恶大司寇,大司寇的地位和性命却不动如山。许真明里暗里不知道给月谣提醒过多少次,她都无动于衷。

    连云隐都来询问她。

    那日阳光正好,大雪后晴雪初霁,梅花枝头冒出一颗颗小小的花苞,虽未开花,已有淡淡的梅花香飘散开来。

    月谣抚着许真送来的一个粉玉髓摆件把玩,那摆件像是一株白菜,顶部圆润,月谣将一方镇纸放在上方,寻到平衡处,镇纸便悬在摆件顶部,左右微微摇晃,却没有掉下来。

    云隐看着那简易的衡器,忽然明白了。

    “刑罚大权,是国之公器,若集中在一人手里,便容易出现欺上瞒下,舞权违法的事情来。大司寇为人虽有诸多弊端,但不失为一个公正之人。他与许真,恰好是衡器的两端,谁也越不过谁。”

    “兵权、刑罚大权都是天子手里的利器,这两把利器若是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意,危及的便是天子本身。隐儿,你可明白了?”

    云隐垂眸,“是,孩儿明白。”

    月谣却望着玉髓摆件出了神,略有感慨,“只可惜这个道理原先我并不明白,不懂藏拙,白白走了那么多弯路。”

    华胥晟的死,虽对外宣称已查实,是花解语所为,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分明是月谣杀人灭口。其实就连云隐都不相信,华胥晟会是花解语杀的。

    “母亲,如今外边流言纷纷,都说安乐公是您毒杀的……孩儿还听说,有人为花解语喊冤。”

    月谣身子微微一歪,望着窗外梅蕊寒香,低声说,“民言是堵不住的,它就像流水,沟渠挖向哪里,它就往哪里流。”

    云隐道:“母亲的意思是,引导民言?”

    “齐氏对大虞忠心耿耿,却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嫡母齐后视他如己出,他却屡有不逊,四处打压齐氏,制造事端,逼迫齐氏谋反。”

    这样一来,华胥晟除了狎妓,又添了一桩逼迫忠臣的恶名。不过人都已经死了,身后名这种东西,还不是由活着的人随意着墨。

    花解语在纳言司不肯伏罪,许真拿不住主意,便上报此事,恰好云隐也在,月谣问了他的意见,云隐迟疑片刻,说道:“既人证物证齐全,犯人不肯伏罪也无用,可直接结案。”

    月谣嘴角一弯,看向许真,许真会意,这便应是。

    他又说:“那花解语在狱中,一直说要见您。”

    月谣冷笑一声:“许真,朕听说花解语容貌昳丽,身姿摇曳,最是动人,不知你亲身感受后,滋味如何?”

    许真一脑门都是汗,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少做些知法犯法的事,这纳言司主事,你还想不想干了。”

    许真连连告罪,领了一顿罚才回去了。

    当夜,他便端着一壶鸩酒,直入纳言司牢狱,花解语原以为自己付出了身子,多少能引来月谣,她甚至已

    经做好了要与月谣同归于尽的准备,没想到却成了一道催命府。腹中绞痛,像是要将身体上下撕裂开来,她唉唉嚎着,美丽的容颜扭曲得像是被搅乱的水中倒影,很快便没了气息。

    许真背对她,略有惋惜。

    罢了,不过一场露水姻缘,如今还是尽快办好齐氏冤案最为要紧。

    那齐氏的冤案办起来并不难,尤其是人证,华胥晟贴身伺候过的宫娥内侍们都可以作证他曾对齐氏心生不满,那曾被派去作为监军的内侍虽死了,但他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全然查不出。

    许真大张旗鼓地搜集人证和物证,民间议论沸反盈天,几乎都是为齐氏鸣不平的。

    只有一点难办,奉旨灭了太华城的人是月谣,杀光齐氏宗族的人也是月谣,这如何是好?

    最后许真思来想去,只能找出一个替罪羊,将灭族的罪名全加在那人身上,至于月谣,不过是一个夹在天子和忠义之间两难,最后被下属蒙蔽了的将领罢了。

    如此,正好可以解释她初登基便急不可耐地为齐氏平反的原因了。

    云隐看着许真递交上来的卷宗,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的才干,只可惜这些才干大部分没被用在正途上,难怪母亲怎么也不肯裁撤了秋官府,若是由这样的人一手把控刑罚大权,国家危矣。

    齐氏冤案既已平反,齐后便可风光大葬入先王王陵,太华城中那齐氏宗亲的尸身被付之一炬的那块荒原,也建起了宗祠。

    月谣坐在清辉阁里,门窗紧闭,屋子里白烛如灯,照亮了她的脸庞。因白烛光冷,更显得她面色青白憔悴。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睡好觉了,一入夜,梦便纷杂凌乱,大多是过去的时光,光怪陆离又支离破碎,梦里的人笑着的、怒着的、怨着的、爱着的……就像戏台上唱着的戏一样,来来去去,勾着她难过欢笑。

    一醒来,那股肿胀充实的感觉便荡然无存,梦里有多欢乐,醒来便有多空落。

    她觉得自己病了,好像越来越燥郁,丁点声响都能让她大发雷霆,可一个人的时候,安静的空气就像让她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汪洋,掐着她的脖子透不过气去,非得大哭一场才会舒坦。

    她趴在棺椁旁边。

    明日文薇就要迁入王陵了,棺椁已经封上,她亲眼看着她精致的容颜一寸寸没入黑暗,就像一醒来就再也寻不回的梦境。

    身上多了一层温暖,是清和将大裘披在她的肩上,她在他正面蹲下来,柔声地说:“陛下,您歇息吧。”

    “不要叫我陛下。”月谣眼神空荡荡的,直勾勾盯着地面,“叫我月儿。”

    清和深深凝视她,手抚上她的手背,像是一个母亲一般地温柔:“月儿……”

    那般地温柔婉约,像极了记忆中无数次文薇的呼唤。可再像,那也只是像而已。

    月谣闭上了眼,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清和的手背上,反射着白烛的光,像是一颗剔透的水晶,却一晃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