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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策·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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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策·欺君

    “他——他怎么了?”我颤着声问。

    岳明皎望着我,长叹了一声道:“罢了……为父不妨同你讲个明白……”说着压低了声音,道:“燕然诛杀了朝廷重犯,又从怒马寨救回了未央村的村民,可谓是功绩赫赫。皇上早有心思提拔重用于他,一直在等他伤愈复职。前几日皇上将为父与燕然及几名当朝重臣召至御书房,重点便放在如何奖赏燕然这件事上。”

    “照理说来,皇上想要如何奖赏,只需下道旨便是,又何需将朝中重臣召来一齐商量呢?灵歌你可知这是为何?”

    “是……是要让季大人面子上有光彩么?”我的思路早已阻塞,浑浑噩噩地问道。

    岳明皎自是知道“岳灵歌”不会明白这其中隐义,声音愈发低地道:“此话为父本不当对你这姑娘家的说起,然而为了令你能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为父的话你必须听进心中去,且不许对旁人言及——当今这朝廷中官员间朋党相争日趋激烈,各个党派抓住一切机会扩充势力排挤敌方,燕然如此年轻有为,又格外受皇上青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对于他这个强有力的生力军,各个党派自是视若珍宝哇!”

    “燕然才一立了大功,便有夏尚书在皇上面前旁敲侧击地请求将其女儿赐婚给燕然,另还有顾太师与佟员外这一方,及他们的对头常贵妃的哥哥常大人……总而言之,燕然俨然已成了这几派人的必争之宝,选错了哪一方都有可能在将来的暗流汹涌中落得个尸骨无存哪!”

    “而将这几拨人的重要人物齐召于御书房商量如何奖赏燕然这一举动,却又是皇上的一招狠棋……”岳明皎说至此处,声音几乎已低得不能再低,“皇上自然对这些人的朋党之争心知肚明,然而朝中水深,绝非制住一方便可解决所有的事,历来诸事万物都讲究个平衡,皇上之所以放任这几个党派相互争权夺利,正是为了保持各方力量的一个平衡,才不致使整个朝廷、整个国家产生倾斜与动乱。”

    “然而最近朝中局势却忽有不稳,顾太师与夏尚书暗通款曲,明显有坐大之势,皇上便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想要以常大人与燕然联手同顾夏一党针锋相对,挑起争端,使双方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后再逐一除去,以拔去这两根眼中之钉!”

    “季大人……不是深受皇上欣赏重视么?为何……为何皇上还要利用他甚至牺牲他?”我渐渐明白了这事件背后的可怕真相,忍不住插口发问。

    岳明皎深深叹了口气,道:“正因为皇上欣赏燕然并且信任燕然,所以才认为他是化解朝廷这次危机的不二人选,若换了别人,皇上只怕是信不过的。然而若想统治好整个国家,便必须得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牺牲个把重臣、忠臣与良臣无可避免,个人与国家相比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这便是君王策啊灵歌!”

    我怔在原地,岳老爹所说的道理我并非不懂,想那明太祖朱元璋,成了大事后不也杀了他的建国功臣徐达常遇春么?还有那康熙,不也是利用了明珠与索额图间的相互牵制才能保得在位前期朝政稳固么?至后来还不是一个一个地将这帮重臣收拾了么?

    岳明皎继续沉声道:“皇上意图将常贵妃的亲妹子指婚与燕然,利用常大人和燕然的力量除去顾夏一党,而后再将常党一举歼之,燕然他……燕然他亦不能幸免……以绝朝廷后患……”

    听至此处,我不由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

    “皇上刻意将风口浪尖上的众人叫至御书房,便是想看这几党的各自反应,使矛盾激化,更便于朝廷出手。而为父一向是中立党,之所以亦被叫去,却是因皇上知道为父与燕然他爹的交情,燕然他爹眼下并未在京,是以为父便可当作替燕然作主之人,实则皇上是想要为父一并劝说燕然同意那婚事,向他施加压力。”

    “然而当皇上才挑起话头,就被燕然先一步婉拒了,皇上龙颜不悦,问他原因,他便说已有婚约在身,皇上恐他是借口推辞,便令他说出女方家世。为父见燕然半晌未答,知他为难,此情此景之下,灵歌你说说看,为父不挺身而出替燕然圆谎,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要么被扣上欺君的罪名、要么身陷朋党漩涡之中粉身碎骨不成?”

    我一时茫然无语。季燕然并非扯了谎,他确是有婚约在身,虽尚不能确定他母亲的恩人生的是男是女,但总是有一半的机率。他自是说不出对方的家世,若皇上得知那人目前下落不明,只怕也会找个堂皇的借口将这约定抹煞掉的,除非对方有着真实存在的家世背景,皇上才不能做那硬拆婚姻的事。

    “因此为父当即便奏禀了圣上,谎称燕然的婚约对象便是灵歌你——皇上这才只好作罢……”岳明皎又叹了一声,“虽说为父未经燕然同意便擅自作了决定,然而只要能将他救离那险恶万分的政流漩涡,为父便是为他所恼、为他所恨,也是心甘哪!——灵歌,莫怪为父罔顾你的心意一意孤行……燕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亦是我全家的恩人,如今只有成亲一途方可令他远离深渊,若你是为父,你又会作何决断呢?”

    我望着岳明皎额上因操劳而过早爬满了的皱纹,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岳明皎大手一伸抚上我的头,语重心长地道:“灵歌啊,燕然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好男儿,嫁了他绝不会令你后悔的,相信为父,试着去接受他,可好?”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拒婚?拒婚便是欺君之罪,岳季两家满门抄斩。允婚?……我这个斩钉截铁地说过要与季燕然各走各路的人还有什么脸再去面对他?……还有段慈,难怪他会失魂落魄地站在府门口却又不肯进来,只怕是已经听说了此事,想要找我问个究竟……

    “爹……”我虚弱地开口,抬起右腕,“灵歌……已收了段公子的定情之物……”

    岳明皎叹着拍拍我的手背,沉声道:“如今也只好辜负段三公子的一片心了……好在你与他交往尚不算深,且段大人一直在外巡查,想必还未来及过问此事。你哥哥现未在府中,便是去了段府同段三公子说明此事。这镯子……回头让你哥哥再去一趟,还给人家罢。”

    不敢细想段慈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所谓命运弄人,相对于我来说,他被命运作弄得还不算惨,是以我也没有什么资本去同情他心疼他,我的未来尚不知被命运安排成了什么样,也许届时是他来同情我怜悯我也说不定。

    辞了岳明皎由他书房中出来,恍恍惚惚地沿着没有月光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后花园,园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我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将这冰冷刺骨的铁块握在手中,让这寒意由掌心直上心头。

    偏身靠在园门上,仰头望向黑蜮蜮的夜空,神思又不知飘往了何处。

    “在这里呆着作甚?”岳清音的声音响在耳后。

    没有回头,举步便走。尽管知道订亲之事他是遵了岳明皎之意没有告诉我,然而做为当事人却最后一个得知真相,任谁的心里也不会好受,尤其……尤其他还是我在这世间最为亲近、最为信任的人。

    “灵歌!”他在身后叫我。

    我加快了步子,决定至少今晚不要理他,明日睡觉起来还要看心情如何才会考虑同他说不说话。

    一路几近小跑地飞奔回小楼,扎进自己的房间,也不脱衣便栽上床去,用被子蒙了头,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赶快睡过去,睡过去便不会有烦恼,也许明日一觉醒来,会突然地发现自己回到了穿越来的第一天,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什么人都不曾去爱过,什么记忆都不曾拥有过。

    于是一觉睡醒,牙床悬碧帐,锦被绣红芍,一切都未曾改变。趿鞋下地,至几案旁喝了几口冷茶,却见桌面上平平整整地摆着一个信封,信皮上什么都没写。

    拿在手上看了看,见用蜡封着口,便小心撕开,露出里面的白纸来,打开来看,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管元冬,太平城句芒区地魁坊人氏,某某年生人。某某年入宫为匠,专职皇家专用印泥制作,至今未娶,家中已无亲属。

    没有署名。

    我蓦然想起佟府桃花宴之前曾委托段慈代为查询之事,后因桃花宴事件当时两人皆未想起此事来,不成想今日却收到了他递来的消息。

    叫进绿水来拿了信封问她:“这信是谁放这里的?”

    绿水答道:“回小姐,是昨夜少爷让小婢交给小姐的,因小姐那时已经睡下,小婢便先将信放在桌上了。”

    如此看来,是昨夜岳清音去了段府,段慈交与他带回给我的。这信尾没有署名,显然是在岳清音同段慈谈过之后,段慈心中难过时写下的。

    心中一阵黯然,我本不欲伤他,却又抵不过命运之轮的碾压,两个人皆未能逃过这一劫,只好遥遥为他祈祷,愿他早日忘掉这一段记忆,寻到他此生注定的新娘。

    摘下右手腕上的镯子交给绿水,道:“拿去给了少爷罢。”

    摒去杂念后再细想这信上内容,照这管元冬的生辰推算,其现今应当已是三十大几岁的年纪,入宫为匠有二十来年,家中已无亲属,并且尚为婚娶。

    信上只写了他是太平城句芒区地魁坊人氏,具体住址以及家世背景却一无所知。然而他既是本地人,其家世履历必然会备案在太平府衙的民生档案中,若想查找,只能……只能去找季燕然。

    自岳明皎强行订下我与他的亲事后,他便再也未曾登过门,想来是既要避嫌又不想见了面尴尬。虽说他与他那已过世的母亲有过约定,但此情此景下却也不能再作推托,因为一但他推托了这门亲事,岳明皎便是犯了欺君大罪,他同我倒成了一样的——这亲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既然见面难免尴尬,这管氏工匠一事也只好暂放。

    由于岳明皎已经同我挑明了订亲之事,是以全府上下便也不再瞒着,连日来打扫得不亦乐乎,尤其我原来所住的那院子,从头到脚地进行了一番修葺,刷了新墙粉,油了新房漆,家具等一干摆件全部换了新的,旧的被移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岳清音小楼的房间,说是直到我出嫁之前都要先在这里暂睡,新房间还要晾上一段时日。

    三日后,岳家受邀的亲戚们登府赴宴,请的都是住得距太平城较近的人,不过是为了来此给我的订亲做个见证。季燕然做为准新郎自然也要来参加,而因他住在江南家乡的父亲距此太过遥远,便没有将其请到场。

    照理说,订了亲的男女直到新婚当晚之前是不能再见面的,然而天龙朝的习俗却很开放,订亲宴上需待婚男女双双给在场见证人敬酒。这一规矩岳清音前日便已对我说了,我问他可不可以装病卧床不去敬酒,他只冷冷瞥了我一眼,道:“订亲日若有一方卧病在床将被视为不吉,男女双方皆须入寺院受洗七日以除身上魔障。待受洗归来仍要办宴敬酒,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去。”

    于是只好强打精神,任由绿水四个丫头摆布着化了精妆,穿了套新做的衣衫,静等晚宴开始。

    至差不多时候,传话小丫头前来传讯道:“小姐,老爷请小姐至前厅敬酒。”

    于是起身带了丫头们慢慢行往前厅,尚未至厅门便听得厅内传来一阵的欢声笑语,心内不由一阵怦怦,倒不是怵里面人多,而是,而是怕见到那个如何避也避不过、逃也逃不开的冤家。

    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心一横,牙一咬,硬着头皮迈上台阶去,守门丫环轻轻推开门迎我入内,顿时满厅的喜气扑面而来,在众多亲朋的各色衣衫各式笑脸中,我一眼便看到了那卓然而立谈笑自如的男人,他黝黑的眸子越过模糊的背景墙似的宾客们,直直地望在我的眼底,眼神中带着怜惜,带着无奈,带着抚慰,带着得与不得、幸与不幸的复杂情意,令我不堪与之对视,微微地低下头,缓步行至立于主位旁的岳明皎身边。

    岳明皎便笑着一手拉过我,一手拉过季燕然,向着宾客们笑道:“来来,下面由这对儿准新人给大家一一敬酒,多谢诸位为两个孩子的亲事做此见证!”

    说着便离桌,引着我和季燕然转了圈地挨个向那些个宾客敬酒。自始至终我都低了头一言不发,眼角余光看到了他轻拈了酒杯的手,耳内听着他从容得体地应对众人的道贺,一圈下来波澜无惊。

    之后便是相互交换订亲之物,不过是走走形式,季燕然交出的是一枚金锁,岳清音则代我交出的是一枚玉锁,正合了那女镶金男配玉之说。

    敬过酒后便没了我的事,向一众亲友行礼作辞,带了丫环们出了前厅。走了还没几步,忽见欢喜儿追上来,悄悄儿地在我耳边道:“小姐,季大人让小的给小姐儿带个话儿:大人他请小姐至后花园门口一见。”

    我怔了一怔,他……他这会儿见我做什么?如此尴尬时期,他有何话要说?

    于是便要绿水等人先行离开,自个儿独往后花园而去。

    至花园门口等了半晌,方见黑暗小径上走来一人,正是季燕然。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深深地注目。及近前来,低声地道:“灵歌,时间有限,为兄长话短说。为兄知你心中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只因前几日一直在宫中述职,始终未能抽出空来找你。你若允许,为兄倒有个办法,既不至连累伯父被皇上降罪,又……又可以免去你我亲事……”

    我抬起眼来望住他,哧笑一声道:“季大人要第二次拒绝灵歌么?”

    季燕然凝眸望着我,沉声地道:“季燕然若娶,便娶个心甘情愿嫁与我的岳灵歌。”

    我惊讶于他破天荒的直白,许是他今日喝多了酒,又许是他被情势所逼,他……他怎么、怎么能毫无遮拦地便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大人……”我抬手将鬓边的发丝捋向耳后,幽幽笑道:“灵歌并不在乎被你一而再地拒婚,只不过此事事关家父及我岳家全家人的性命安危,灵歌深知大人乃重承诺之人,因此灵歌也有个两全之策,不知大人肯否一听?”

    “灵歌请讲。”季燕然沉眸道。

    “大人那承诺还有一年之期,你我不妨假做成亲,只同府不同房,待一年期近,大人一纸休书将灵歌休了回家,自可与那命定之人再结连理。或者……大人若嫌一年期太长,不妨半年,三个月,灵歌随时都会准备好打了包袱回家——可好?”我凉笑着道。

    季燕然眸中划过一丝神伤,笑了一声,道:“此策虽妥善,却委屈了灵歌。不若听听为兄的方法如何?”

    “大人请讲。”我努力地挑起唇角望住他。

    季燕然仰头吸了口气,轻声地道:“为兄这方法……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