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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冯婕妤吩咐,只要是做得到的,一定尽心。”刘全神色恭谨地答话。
冯妙明白他的难处,皇上眼下正在盛怒,太难办的要求,刘全也不敢答应。她低声说:“请公公得空去一趟广渠殿,跟高娘子说,我的冬衣都留在家中,还没来得及带进宫来,想先跟她借一件裘皮毛领大氅,过些日子冬衣送进来,再还给她。”
这事并不难办,刘全点头应了,引着冯妙往灵堂去。
灵堂内一片素白,地上还残留着焚烧过后留下的灰烬。一连三天,贞皇后生前用过的器皿、衣饰,都被从长安殿拿来这里焚化。鲜卑习俗相信,焚烧的东西能够送到死者手中,让她不至于伶仃孤苦。
冯妙取过一个蒲团,放在棺椁前,缓缓跪倒。膝盖上被崇光宫的凉气侵透,一动就像针扎一样。
忍冬在一边扶住她,眼泪直打转:“娘娘,夜半三更,不会有其他人来了,先歇歇吧。”冯妙只是摇头:“不要紧,我想送一送林姐姐。”
她对着阔大的棺椁,静静凝视了半晌,才轻声开口:“林姐姐,还是你聪明,画在纸上的花朵,永远不会衰败。你在这时候去了,他会永远记得你,不管他从前有没有在意过你,这以后……一辈子,他永远也忘不了你。”烛火摇曳,那个羞怯柔弱的人,好像仍旧坐在她对面,只是沉默地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而已。
夜里的寒意慢慢透上来,地面青砖上,都浮起了一层白霜。冯妙一整天没吃东西,渐渐有些支撑不住,手脚都冻得麻木,一呼一吸间,吐出的气息在口鼻前聚拢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再慢慢散去。她身子发软,终于靠在忍冬肩上,头重得只想睡过去。
忍冬伸出一双纤细的胳膊,环抱住她:“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应该多想想,不该被那两个老嬷嬷骗了。”
“不是你的错,”冯妙喉咙里像梗着火炭,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是有人早就算计好了,就算你不听那两个老嬷嬷的话去照看林姐姐,她们也还会想出别的办法来,把我们逼进死角。”
“娘娘,你可千万不要有个什么……我……”忍冬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飘渺,冯妙往她身上缩一缩,想借取一点温暖。可那温暖如此微弱,根本不足以驱散周身的寒意。素白帐幔在她眼前渐渐扭曲、模糊,双眼沉沉地合拢。
遥远的光亮深处,阿娘正向她招手微笑:“妙儿,你好久不回来,你的弟弟已经长高了。”可她刚一伸手,那光亮就忽然熄灭了。
忍冬似乎把她搂得更紧,像要把她揉到骨血里去,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有人正把米汤喂进她嘴里。温热的米汤一落肚,因为冷和饥饿而僵硬的手脚,终于有了点暖意。冯妙想要坐起,环在她身上的手臂却不肯松开,才一睁眼,紫色衣袍上的山川纹样就跳进眼帘。
冯妙一惊,这不是忍冬,她仰头向上看去,高清欢碧绿色的双眸,正映出她此刻苍白的面容。灯影勾勒着他的下颔,把轮廓投映在他胸前衣衫上。长睫如鸦翅,低低地垂下。
她想要挣开,却被高清欢一动不动地牢牢按住,一件银狐披风系在他背上,垂下的一半刚好裹住了冯妙。
“你怎么会在这?”冯妙有气无力,侧头避开他递过来的一勺米汤。忍冬躺在一边,闭着眼沉沉睡去,想必是被他用药迷晕了。
“我来替贞皇后诵经。”高清欢的声音空阔辽远,带着天生的神秘气质。一只手搂住冯妙,另一只手拿着银勺,都不得空,他就那么自然而然低头下来,把侧脸贴在冯妙额头上,停了片刻,嘴角轻轻舒展开:“万幸,总算没有发热。不然,你后面的日子可就难捱了。”
冯妙大窘,伸手要推开他:“你怎么能……怎么能在诵经的时候……这样……”
高清欢轻声发笑:“如果鬼神有知,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冤屈不能纾解?”语调中似乎含着俯瞰苍生的悲悯,但也带着几分藐视一切的桀骜。冯妙怔住,觉得眼前的人越发诡秘难测。身为掌管通神祭祀的傩仪执事官,他却直白地说出不信鬼神的话来。
“妙儿,你真傻,”他坐直上身,银勺在莲瓣青瓷碗里轻轻搅动,“竟然想从帝王身上找出情意来。普通人家的父子、兄弟、夫妻,为了一块田产,都可能彼此相残,更何况在这天下至尊至贵的地方?”
在他眼里,似乎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珍重、敬畏的东西,人人本性丑陋,事事龌龊不堪。冯妙不喜欢他这样的想法,也不想跟他争辩,羞恼着伸手推他。
“你这样的人,真不该落进这样污泥一般的地方。”高清欢说话时,也像诵经一般音调悠悠,“可惜,你改变不了任何事。就像现在,你觉得我轻薄无礼,却无力反抗,因为我比你力气大,可以掌控你,而你却不能。”
冯妙被他搂着裹在同一件披风里,身上还依稀感觉得到他的温热:“你是专门来羞辱我的么?”
“妙儿,我是来教你的,”高清欢放下银勺,衣袖轻拂,手指间便多了一朵风干的桂花,轻轻插在她耳侧,“我问过你,要不要离开,可你选择了拒绝。我很失望,但我却不想让你在这里受一丁点儿伤害。所以我要教你,在污泥里活下去的方法。”
“眼下你的情形很不好,不过,我有上、中、下三策可以教给你,看你肯学哪一种了。”他用纤长的手指拂开地上的灰尘,沾着一只小碗里的清水写字,“上策是借刀杀人,最快也最容易。那些汉族名门的闺秀,并不熟悉立子杀母的规矩,也更有理由嫉妒出身低微却得幸的宫女,只要那些受审的宫女御医里,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用金钱收买,或是抓着他的短处恐吓,把这事栽赃在卢氏或是崔氏宫嫔的身上,就成了。”
他说起这些卑劣的算计手段时,姿态仍旧高蹈出尘,好像谈论的是神圣的祭祀仪式一般。冯妙不假思索地打断他:“要害一条无辜的性命,来让我自己脱离困境,我实在做不到,这种上策,你留着自己用好了,不用告诉我。”
“那么还有中策,”高清欢丝毫不见恼怒,继续说下去,“围魏救赵,虽然费些工夫,倒也不难做到。给你侍女的家人送去一笔钱财做补偿,叫她畏罪自尽,死前留下模棱两可的遗书,把这桩事引到冯清和高照容身上去。高氏和冯氏两相制衡,皇上就谁也动不得,只能不了了之。”
冯妙依旧只是摇头,她绝不会这样做。
高清欢微笑着写下最后一行字,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选择:“你都不肯,那就只有下策了,欲擒故纵。这个最难做到,忍耐的时间也最长。替皇上找一个不能严惩你的理由,忍辱活下去,然后再慢慢抽丝剥茧,找出设下这个死局害你的人。”
冯氏嫡出的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都是这些。可冯妙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心中的震惊难以用语言表达,她愣愣地问:“什么是不能严惩我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只有一个,”高清欢抚着她的侧脸,“就是你在帝王心中的价值。可能是因为情,也可能是因为你的用处,或者仅仅是因为你的姓氏。”
他把银狐披风整个解下,束在冯妙身上:“妙儿,你很聪明,知道送信给高照容。宫中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仇敌,只有永恒不变的利益。冯清嫉恨你,太皇太后也可能放弃你,但高照容却需要借助你来立足,所以她这次一定会帮你。”
高清欢用清水沾湿手掌,在地上挥手一抹,刚才写下的字便全都被抹去了,他这时才低低吟诵:“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俯身下来,碧绿瞳仁盯着冯妙的双眼问:“妙儿,你记住了没有?”
冯妙低声重复他诵出的句子,心中百味杂陈,又想起他对高照容的评价,原以为是送给高照容的口信被他知道了,他才会在夜里来灵堂,这么看来,似乎并不是。
天亮之前,高清欢便离开灵堂。等忍冬醒来,冯妙支她去想办法找些吃的来。略等了一会儿,身后便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一双绣工精巧的蜀锦绣鞋,轻轻踏到冯妙面前,不等她开口,就把一件镶兔毛滚边大氅披在她身上。
高照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姐姐怎么如此不小心?”
冯妙回答:“节气到了,天气自然跟着变了,只怪我预先没有做好准备,这才措手不及。等这一冬过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两人都是九转玲珑心思,彼此的意思不用说透,就已经清楚了然。高照容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