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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双眼,专注地亲吻着冯妙柔软的唇,把她唇上涂抹的口脂一点点舔进腹中。冯妙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原来他一早就发现了,她在口脂里掺了毒药,只是没有说破。那口脂本来就是高清欢命人准备的,他又精通药理,能从颜色、气味上辨别出端倪,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元宏手动弦松,接连四、五支箭都正正命中高清欢的后心,像在发泄满腔怨怒一般。冯妙清晰地感受到,每次箭簇刺入身体时,高清欢都微微一抖,可他却始终维持着固定的姿势,专心致志地完成那个绵长的吻,像用一生做一件事一样。
药效很快发作出来,高清欢喉中一甜,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勉力咽下喉中泛起的腥甜,睁开眼看着冯妙,费力地说出一句话:“我没有……死在拓跋宏手上……谢谢你……”
他从袖中掏出两只木盒,抖着手打开,里面装着两种颜色不同的药粉:“妙儿,你的病……其实是可以治好的,从前不愿治好你,是因为治好了病,就再没有理由来找你了。”
他扬一扬左手:“这是一个月的药量,每天取一份,把这一盒全部服下,你的病症中后天加剧的部分就能痊愈。”他又略动了动右手:“这种药,能治拓跋宏身上的铃兰毒,也跟你的药一样,分一个月完全服下,病症便能痊愈,但若是药量不足,就没有用。”
冯妙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详细地解说这些细节,想都没想,伸手便去拿高清欢右手上的木盒。那是能治元宏身上剧毒的药粉,万一碰洒了,就再也配不出来了。在这一念之间,她第一个想到的,仍旧是元宏,希望他免受病痛。
高清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可很快又变成了一抹诡秘的笑意。他把两只木盒都递到冯妙面前,就在她伸手要接过来时,高清欢的手腕一翻,木盒里的药粉被混在一处。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现在……只有一个人的病能痊愈……妙儿,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证明给你看,慕容氏的男人,至少还有一点胜过拓跋氏的男人。”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可以把命给你,而他……心里只有霸业……”
木盒沉甸甸地落在冯妙手中,她怔怔地看着高清欢在她面前倒地,步摇金冠落在地上,滚出几步远,俊美的面容上沾满血污,渐渐染上一层死灰色。元宏大步上前,抱住瑟瑟发抖的冯妙,低声安慰:“妙儿,朕来了,还好没有来迟,朕终于有一次赶得及……”
千里之外,王玄之收到始平王元勰送来的信报,久久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才提笔写了回信,请始平王分一半的兵力来救他。这个时候分兵,便意味着南征没有办法继续进行下去,元勰虽然不解,却因为元宏离开前特意叮嘱过,仍旧照着王玄之的意思做了。
只有王玄之心里明白,元宏放弃了离他一生宏图霸业最近的机会,赶回洛阳去了。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枉冯妙爱他一世。这个做大哥的,终于可以放心了,也终于可以……放弃了。
大军士气高昂,此时突然下令撤退,反倒容易引起军中哗变。分兵救援,是为了让兵卒们自然而然地接受现实,知道南征的最佳时机已过,只能暂时撤回大魏境内休整,等待日后再次南下。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方法,只要布置巧妙,让大魏的军队经历几次看似偶然的失利,并不难做到。可王玄之坚持要这样,是为了一个人背下南征失利的责任。他曾向元宏允诺过,只要让他替父兄幼妹亲手报了仇,他便会用后半生来偿还元宏的恩义。无论元宏有没有接受过,他的诺言总要实现。
宫中的变乱很快便被压服,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场变乱就像一场闹剧一样,毫无悬念地收场了。只有切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背后的隐秘心酸。
元宏连夜策马狂奔,引得身上的病症全面发作,李夫人给他服过的药,全都不管用了。皇帝身上的病症,无论如何不能让朝臣知道,因为这太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拿来栽赃陷害、铲除异己。
恰好从前下令开凿的千佛洞已经完工,帝后礼佛图也已经刻好,元宏便以皇后病重需要祈福为名,迁去龙门山附近居住,并且发愿一步一叩登上千佛洞顶,愿将天子之身所能享有的余生,与心爱的妻子共度。
这个举动,引起朝中重臣的激烈反对,从古至今,帝王祈福都只能是为了国运昌隆,还从没有任何一位天子,为自己的皇后祈福,甚至说出共享余生这样的话来。有人言辞激烈地上书,说冯妙举止不端,太极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幕,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无可狡辩。
元宏看过奏表,只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话:“帝王不能做,元宏总可以做,元宏愿为冯妙一步一叩、祈福三日。”
等到王玄之与大军一起还朝时,又引起了另一番风波,鲜卑大臣和汉臣空前地言辞一致,指责他延误战机,才导致南征无功而返。其实此次南征虽然没能攻破南朝都城,却已经重创了南朝的实力,让他们再没有可能与大魏抗衡。南朝一名野心勃勃的刺史,意外地抓住了机会,在大魏重兵退去后,诛杀了年轻的小皇帝,自己龙袍加身,改国号为陈。
王玄之一反从前的退让态度,在朝堂上对这些攻讦一一反驳,甚至取出指挥作战用的沙盘,质问这些人谁能提出更好的进军策略来。无论别人说什么,王玄之总能将他们辩驳得哑口无言,有时候明知道他是在诡辩,却偏偏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斥责,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这场风波过后,王玄之向皇帝上表,请求将陈留公主元瑶下嫁给他为妻。有传闻说,为了赢得这位寡居公主的芳心,王玄之曾在公主诵经的尼寺外站了整夜,只为求得一个跟陈留公主见面的机会。如此痴心的举动,自然没人能够拒绝,连传说中因婚姻不如意而心如止水的陈留公主也不例外。
只有王玄之和元瑶自己清楚,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长谈过后,王玄之从胸口最贴身的地方,取出一张已经颜色陈旧的粉笺,投进火中。火焰跳动,很快便将那张粉笺卷成了灰烬。王玄之的目光,也跟着那张粉笺一起,一点点黯淡下去。
世人看到的,是这场婚姻给王玄之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好处,他从此拥有了鲜卑皇亲国戚的身份,可以更方便地参与政事。他为人处事的态度,好像也在一夜之间全都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随遇而安,而是主动结交权贵、八面玲珑,很快便官居尚书令,这已经是汉人在大魏能做到的最高官职。
只有元瑶身边的侍女觉得奇怪,即使成婚之后,王玄之也从不跟陈留公主在一间房里过夜。他宁愿整夜整夜地枯坐,也不肯多看元瑶一眼。这对诡异的夫妻,在人前相敬如宾,在人后却常常连一句话也没有。元瑶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似乎再没什么事能令她展颜欢笑,剩下的只有整夜看着王玄之房中的灯火,沉重地叹息。
没过多久,龙门山便传来消息,大魏皇帝元宏病逝,留下遗诏传位给太子,并将全部妃嫔遣送回家,只命皇后冯妙殉葬。没有人听说过皇帝患病,更加没有人想过,皇帝竟会突然病重不治。有人私下传言,皇帝是因为冯氏秽乱宫闱的举动,才怒极攻心的。
太子元恪在灵前登基即位,半个月后,新帝以举止不端为名,将幼弟元怀软禁在洛阳华林别馆,没有圣旨,不准元怀轻易离开华林别馆。
三个月后,洛阳城中又发生了一件引人私下议论纷纷的事情。一名南朝女子,带着年幼的儿子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声称自己是王玄之在南朝所娶的妻子,指责王玄之抛妻弃子。有亲眼看见的人说,那女子熟悉南朝风物,能说出不少琅琊王氏的旧事。她带来的那个男孩儿很乖巧爱笑,跟身边随行的小丫鬟十分亲昵,只是眼睛上蒙着布条,似乎有天生眼疾。
人人都以为陈留公主必定会大怒,等着看王玄之会如何收场,没想到她却亲自把那女子接回家中。就在同一个月内,陈留公主向新帝元恪恳求,因为自己从前在丹杨王府伤了身子,恐怕不能再生育,愿将这个孩子认作王玄之的嫡子,并且恳求皇帝准许,日后由这个孩子继承王玄之的爵位、封号。
元恪准了陈留公主的请求,却在她走后大发雷霆,将看守华林别馆的侍卫全部处死,并把华林别馆彻底封禁。
从那天开始,元恪就时常刻意对人说,他的母妃高氏,是个十分美丽、温柔的人,从来不会斥责他,只会点头微笑,鼓励他做得好。某次,皇后于秋婉在宫宴上偶然说起,从前的皇后冯氏最得先帝爱重,元恪当场大发雷霆,命人将于秋婉撵了出去。
从那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敢在新帝面前提起从前的冯皇后,宫中关于她的一切记录,都被刻意抹去了,就连皇帝的起居记录上,也被勾抹得只剩下寥寥数笔,记录着皇后冯氏何年何月入宫,何年何月离宫修行,又在何年何月因与内官有私情而触怒了先皇,最终被强令殉葬。
朝臣揣摩着皇帝的态度,请求将元恪的生母高氏追封为皇后,又有人上表说,龙门山上的帝后礼佛图,也应该一并更改。元恪便亲自下旨,将壁画上原有的冯妙画像全部凿去,重新雕凿上生母文昭皇太后高照容的画像。
只有夜深人静时,侍奉茶水的小宫女,偶尔会听见皇帝喃喃自语:“母妃,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怕我会害了怀弟……”
出洛阳城向北,便是元宏为自己修建的陵寝长陵,依着邙山的山势,构造几乎与方山永固陵的万年堂一模一样。迁都洛阳不久,元宏就开始安排为自己修建陵寝,他向负责督造的官员讲明,墓室构造仿造万年堂就好。他没有说明的是,在万年堂里,有他一生中最满意的时光。
山间冷风朔朔,两个在世人眼中早已经死去的人,正沿着山间石阶慢慢地走。元宏停下脚步,替冯妙拉拢身上的狐裘大氅,冯妙微笑着站在原地,由着他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自己,连手指也不动一下。一切都整理妥当,他们才十指交握,继续沿着山势前行。
墓室的穹顶上,绘着四季星辰图,棺床一侧,用朱砂写着四个殷红的字:六宫无妃,那是元宏对他心爱的女人一生不变的誓言。棺床另一侧也写着四个字,却被元宏刻意挡住,不让冯妙看见。元宏捏一捏她的鼻尖,笑着说:“你已经猜了六天,还没有猜中。”
冯妙摇一摇他的手臂,也侧头笑着说:“猜不到了,你告诉我吧!”元宏只是摇头微笑:“很好很好的四个字,你慢慢猜。”
她一面撅着嘴想着,一面从木盒里倒出药粉来,均匀地分成两份,自己留下一份,把另一份递到元宏面前。高清欢把两个人的药粉全都混在一起,他们便索性把所有的药粉都由两人分食。
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元宏一面把药粉送进口中,一面跟冯妙商量:“恪儿已经能把政事处理得很好,等吃完这些药,不如我们也去四处游历,说不定能在哪里遇到世外高人,可以妙手回春。”
冯妙把头靠在他胸口,无声地点头,许久过后才轻声说:“很想怀儿……”
元宏理着她的发说:“有王玄之教导,又有那两个叫素问和灵枢的人照顾,怀儿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很安全。让他远离宫廷,不也一直都是你的心愿么?王玄之把怀儿安置在城郊的外宅里,我们可以悄悄过去看他。”
冯妙轻轻地“嗯”了一声,即使不能日日相见,能知道怀儿可以一生安好,她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夜空中布满了点点碎银似的星辰。在皇宫围墙围拢出来的四方天空里,永远看不到如此开阔的景象。晚风徐徐,吹得人昏昏欲睡。元宏低头在冯妙额头上轻吻,低声问:“若有来生,你还会不会像今生一样,走到我身边来,跟我生死不离?”
“不会!”冯妙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看着他的眉拧成一团乱麻,才忍着笑伏在他胸口说:“若有来生,你要先来找到我,恳求我、讨好我,等我答应考虑嫁给你以后,还要宠着我、顺着我,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
元宏的手臂猛地收紧,灼热的吻落在她唇上,让她后面半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原本要说的是——
生生世世,我都会在轮回里等着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