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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玖玥所料,第二天早晨她离家准备去学校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和好了。她听到他们小声地讨论着早餐的味道、鸡蛋的软硬,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玖玥放心地出了门,她早已适应了视觉障碍者的生活,能够轻车熟路地按照既定路线,独自安全往返学校。
玖玥初来暄城入学的时候,按照她的情况,很多人劝妈妈送玖玥到盲人特校,可妈妈却坚持送女儿入普通学校。
玖玥并非全盲,左眼视力在0.3到光感之间,妈妈求爷爷告奶奶,请求那个和善的校长给玖玥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她坚信自己很快就可以为女儿做手术,她不愿玖玥进入特校,最终成为一名盲人按摩师,她要让女儿像正常孩子一样升学、毕业、恋爱,世界在她眼前打开不同的大门,她有机会自由地选择人生。
校长大约也看过《阿甘正传》,终于被这位执拗的家长感动,同意玖玥入学。然而上普通学校对于一个“盲人”来说,面对的是更多的艰难,同学的嘲讽和孤立尚且不论,既是平等的教育机会,那么同样的教材,同样的讲课方式,最开始对玖玥而言,如同天书,妈妈只好托人从外地某医学试点学校买来适合低视力患者使用的同步教材,为玖玥验配了助视器,每天晚上帮玖玥复习,才使她的成绩不至于太落后他人,终于正常考入了大学。
在学校里,乐观开朗的玖玥其实人缘很好,一进校门,总有同学友好地打招呼。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玖玥的肩。
“玖玥,早啊!”是刘梦熊的声音。
刘梦熊是玖玥的同班同学,听同学议论说,刘梦熊幼年患小儿麻痹致左小腿残疾。从同学们的讥诮和自己的感知想象中,她形塑出刘梦熊的样子是胖胖墩墩的,有点内向,走路时有微微的幅度,像他说话时总紧张得不平整的喘息。
“嗯!你早!”玖玥清脆地应道。
“我带了小笼包,要不要吃?”刘梦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又热情。
玖玥拒绝了:“我吃过早餐了,你吃吧!”
刘梦熊跟在玖玥身后,越走越慢,走到一棵银杏树下,忽然停下来,喊道:“玖玥,等等!”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
“那个,那个,下午放学,能不能,去一下学校后面的银杏林,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现在不能给啊?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就知道吃!”刘梦熊涨红着脸,亲昵地调侃了一句。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反正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好吧!”玖玥爽快地答应了。
或许是共同从最初的那种集体讥讽排斥中走过来的,刘梦熊对玖玥常常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玖玥也同他走得很近。事实上,和玖玥想象得完全不同,其实刘梦熊是少有的俊秀少年,令女生嫉妒的唇红齿白,眼神如黑曜石一般闪亮,但看人时却寒凛如冰。他长得很漂亮,却并不讨喜,自尊心很强,在受到同学耻笑或轻慢的时候,常常会像竖起坚硬防御壁垒的刺猬,和同学针锋相对恶语相向地吵架,大家都不喜欢他,他没有朋友,在学校里,玖玥是他唯一的朋友,只有面对玖玥时,他的脸上才挂着玫瑰花一般的羞涩甜蜜的笑容。
一整天,陷入初恋的少年都心神不安,上课的时候,望着隔了两排座位之远的那背影发呆。此刻,他和玖玥的距离是二点五米,有一次下课的时候,他悄悄量过这个距离。
可粗心的玖玥很快忘记了他们在早晨的约定。下午院系领导召集各班班干部开会,作为宣传委员的玖玥也在其列。会议的内容是上星期早已安排好的活动—放学后,包括玖玥在内的几位学生代表和两位团委老师要奔赴一家医院,带着爱心卡片和鲜花,还有上星期募捐的爱心善款,去看望慰问一个在车祸中父母双双丧生自己也失去右腿的七岁女童。
玖玥还记得要给刘梦熊打个招呼说声抱歉,但他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她只好拜托同学告诉刘梦熊,她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了。
刘梦熊在五月的银杏林里,从黄昏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到达病房的时候,那个女童正在伤心地大哭,吵着不要打针,吵着要妈妈。
“不要,不要打针,妈妈!妈妈来接走楠楠啊!”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病房里,冲撞着每一个人的耳膜,让人闻之心酸。
年轻的小护士缺乏耐心,有些烦躁但又极力压低嗓音作温柔姿态:“小朋友,别乱动,不会痛的。”
“骗人!我要妈妈,妈妈!”
玖玥心里黯然,沉默地走上前,摸索到床边,轻轻地抓住了女童的手说:“楠楠!不哭。”
那双手,仿佛有魔力似的,那个叫作楠楠的女童瞬间安静下来,她回过头,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眼泪,怔怔地看着玖玥,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犹疑地有些试探地小声哀求:“姐姐,你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帮我叫她来,叫她接我回家好吗?我不想住这里了,好吗?”
玖玥努力吸吸鼻子没让眼泪掉下来,依旧挂着淡淡的甜美微笑,说:“好啊!可是你先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到底是孩子,楠楠很快天真地和玖玥做起了交易。
“你帮我看看,外面是不是有蔷薇花开了啊,都是什么颜色啊?”
楠楠有些诧异,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道:“姐姐离窗户边更近呢!不会自己看啊?”
“可是,姐姐看不到啊!”玖玥平静地说。
女孩愣住了,她盯着玖玥那双清澈空灵的眼睛,努力寻找着什么。她猜,是眼前这个姐姐在和她开玩笑吧?这么漂亮的姐姐,这么明亮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她抽出被玖玥握住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玖玥的脸上,一丝表情起伏也没有,依旧是淡淡地微笑:“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像楠楠这么大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眼睛就看不到了。”
“你难过吗?”孩子天真地问。
“难过啊!”
“姐姐会哭吗?”
“会啊!像楠楠一样,哇哇大哭,可伤心了,脸都被抹成小花猫了。”
孩子“咯咯”地轻笑了一下。
说话间,护士的针头轻轻地推入楠楠手背上细幼的血管,楠楠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又扯出要哭的表情,可最终还是咧开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因为玖玥在她耳边说:“想哭就哭咯!可是哭完别忘记笑就好。”
小女孩看到窗外的蔷薇真的开了,深红、浅红的,仿佛幼儿园里那群伙伴的笑脸,全都挤到她的眼睛里。她轻声地告诉玖玥:“姐姐,蔷薇花真的开了,有深红的、浅红的,你看不到,那我说给你听哦!”
病房里静悄悄的,谁也不忍打扰这对同病相怜促膝相谈的姐妹。
团委老师之前安排部署好的慰问活动的程序环节全部用不上了,临别的时候,小楠楠依然不忘叮嘱玖玥,帮她找妈妈来,玖玥轻轻地握握她的手,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万分不安,谎言最终还是会在楠楠面前被拆穿,她的承诺,只能是善意的敷衍。
走出病房的时候,楠楠的遭遇让玖玥心神不宁,她又对道路不熟,迎面撞上一个人,脚下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差点就要摔倒。
跌倒之际,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稳稳扶住。
自从失明以来,撞人或摔倒玖玥已习以为常。
一旁同来的同学陆漫漫连忙从那人手中扶过玖玥,玖玥站稳了,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叫嚣道:“走路看着点啊,瞎了啊?”
玖玥一窘,泼辣的陆漫漫马上反驳:“怎么说话呢?”
旋即一个清朗而不失沉稳的男声略显愠怒地斥责道:“小王,住嘴。”随之很快又换上一副谦卑有礼的腔调转向玖玥,“同学,对不起!怪我不小心。”
“是我不小心,对不起,对不起!”玖玥知道,自己撞到的这个人,只是为掩饰她失明的尴尬,故意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咳,还真是个绅士呢!
粗声粗气被称作小王的男子脸上讪讪的,不服气地撇撇嘴,而被撞的男子彬彬有礼地侧身给两位同学让开路,年轻的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
陆漫漫却白了那两个人一眼,拉起玖玥就走,一边走一边嘟囔:“别理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玖玥不明就里:“干吗那样说人家啊?”
“呵!听说是一个大集团公司的老板,哼!也来给小楠楠献爱心了,假惺惺。”
“那不是挺好的吗?”单纯的玖玥总是把问题想得很简单。
“献就献吧!还要带上一大帮记者,你刚才是没看到那些摄影机和话筒。唉!”陆漫漫世故地说道。
玖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不置可否,随着同学和老师走出门诊大厅。
忽然,嘈杂的门诊大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爸,什么时候下班啊?妈叫我来等你,说一会儿一起去外面吃饭。”
“还早呢,你们去吧,别等我了。”
玖玥停住了脚步。
是小风,是小风的声音啊!他这么久没去蛋糕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她惊喜地回头喊了句:“小风?小风?”
却无人应答。
陆漫漫问道:“你叫谁啊?碰到熟人了?”
“嗯!我听到小风的声音。”
“小风是谁?看你这脸红心跳、着急忙慌的样子,你这家伙,也恋爱了吧?”
玖玥仿佛被看穿心事,红了红脸,嘴里却辩驳道:“哪有?小风是常常去我家蛋糕房的一个客人,人家有女朋友的,他给女朋友定做了一款超大号的巧克力,好久了,也没去取,刚才听到一个声音,我以为是他。”
“没去取,那就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啊!现在的人,谈恋爱就像过家家。”陆漫漫不以为然地调侃道。两人相搀着走出了医院,身后的拐角处,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凝重而心事重重的目光,一直目送她们远去。
4
第二天一大早,刘梦熊怒气冲冲地冲进教室。教室里,只有玖玥一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他冲着玖玥大声质问,那张俊美的脸扭曲成一团,表情狰狞,额头的青筋突起,就像平时和同学吵架时那样剑拔弩张。
玖玥一脸无辜:“怎么了?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下一秒,还不待回答,她恍然大悟,连呼,“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昨天答应你的事,我忘记了。”
刘梦熊依然不依不饶:“你根本是瞧不起我,你和那些人一样,都瞧不起我,亏我还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哪有啊?”玖玥大呼冤枉,脸上却挂起娇俏的笑缓解气氛,问道,“你昨天不是说有东西送我吗?快,快拿出来,什么好东西?”
“不给你了。”他的气还没有消。
“小气包,我都道歉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玖玥的道歉声中,刘梦熊终于平息了怒意,恢复了平日面对玖玥时羞涩的表情,犹犹豫豫地拿出他要送玖玥的东西,嚅嗫着说:“是这个,我准备了很久的。”
放到玖玥手中的,是一个鞋盒,鞋盒四面扎了小孔,他在里面放着一枝粉色的月季花,花朵上,犹带着清晨的露珠,一只漂亮的蝴蝶,正在轻轻翕动着翅膀。
玖玥轻轻地凑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她惊奇地问道:“什么啊?好香!”
刘梦熊轻轻地牵起她的手,示意她打开盒盖。
蝴蝶双翅金色,翅膀边缘是黑白相间的锯齿状花纹,色彩艳丽,鞋盒打开那一刻,这花间的精灵仿佛苏醒一般,扇动双翅飞起来,轻轻地停落在玖玥白皙的手背上,眼盲的人对外界有敏锐的感知,她惊喜地叫起来:“蝴蝶,是蝴蝶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刘梦熊怔怔地凝望着那张纯真的笑脸,他的脸上露出羞涩和痴迷,声音微微颤抖道:“玖玥,你能感受到吗?春天的色彩,蓝色的天空,绿色的草地,红色的花,金色的风,要是下雨,风就是青色的,卷着雨丝溜来溜去,你能感受到吗?你能看到吗?”
“能,我能。”清晨的一缕阳光灌注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欢悦、憧憬、沉醉,她的思绪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无数次,她跟在卓然哥哥的身后,偷偷溜出家门,在春天的小河边、田野里,捉蝌蚪、扑蝴蝶、采蒲公英。她想起一个春天的黄昏,她和卓然在草深齐腰的田野里捉迷藏,后来,天黑了,他们谁也没找到谁,她慌张地哭了。
蝴蝶在她的手上短暂停留,然后轻轻地飞走。
刘梦熊颤抖着双唇,幽幽地说道:“这些蝴蝶,都是我养的,可惜,因为昨天你没来,我好生气,就全部放走了,就剩下这一只。玖玥,只要你愿意,以后,每一个季节,我都带你去看这些颜色,我做你的眼睛,看春天的花、夏天的麦浪、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白雪,好吗?”
“好啊!当然好啊!”玖玥从一个短暂的神游中回过神来,爽快地回答。
“我是说,我是说,哎呀,不是你理解的意思,我是说……”刘梦熊有些语无伦次,急得满脸通红,还不待他说完,教室忽然闯入了一个女同学,是陆漫漫。
陆漫漫气喘吁吁,弯着腰喘了一口气说道:“颜玖玥,你家、你家出事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玖玥惊得站起来。
“你家邻居托人捎话到传达室,让告诉你,说你妈滑了一跤,腿好像受伤了,好像还挺严重的,你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爸爸呢?”
“不知道。走吧,老师让我送你去。”
玖玥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往外走,刘梦熊紧追几步说:“我陪你去啊!”
“不用了,有漫漫送我就行了。”
“哦!”刘梦熊被晾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恹恹地叹了口气。
五月的早晨已经燥热无比,正值上班高峰,出租车夹在车流里,走得很慢。玖玥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心里不住地暗暗祈祷,妈妈不要有事啊,不要有事!
自从她离开云涤镇来到小姨的家,早已将小姨当做自己最亲的人,在她心里,小姨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在这个家里,妈妈是半边天、顶梁柱,是她在外面受到伤害时的避风港。妈妈若是倒下,天就塌下来了。
“师傅!麻烦你快点儿好吗?”陆漫漫看着玖玥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催促道。
“悟空,师傅也没办法啊!”年轻的司机不合时宜地跟两个女生开起了玩笑。
可她们谁也没笑。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玖玥的表情,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七拐八拐,突出重围,抄了一条近道。
车子在市医院的门口停下来,是玖玥他们昨天刚刚来过的那家医院。
按照邻居阿姨在电话里告知的地址,她们来到三楼骨科的护士站询问详情。
一个穿白大褂的四十多岁中年男子正在蹙眉查看手中的病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护士走过来,陆漫漫拉住小护士就问:“护士姐姐,请问骨科在哪边?”
小护士懒懒地抬抬眼皮,示意道:“左转。”
玖玥忙不迭地道谢,然后朝左手方向小跑,一着急,差点儿又撞上一位病人,陆漫漫忙扶住她,叮嘱着:“哎呀玖玥,别着急,别跑,这就到了。”
身后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瞬间回过头,站在了玖玥面前,目光里犹疑、辨认、惊喜参杂,语气微微颤抖,问道:“九月?你是九月?”
玖玥朝问话的声音转头,一脸迷茫:“我是玖玥,颜玖玥,您是?”
“是云涤镇的那个小九月?”男人再次辨认。
“是,我小时候在云涤镇生活过。”玖玥努力地回想,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声音,会是谁呢?
“真的是你啊!那时候你才这么高,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男人爽朗地笑着走向九月,自顾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玖玥的肩膀。
“可是,您是?”玖玥还是没有想起来。
“我是卓叔叔,还记得吗?卓然的爸爸啊!”
玖玥的目光中霎时流露出陆漫漫从未见过的惊喜,她抓住了来人的手,连珠炮一样发问:“您真的是卓叔叔?您现在是在这里上班啊?卓然哥哥呢?他在哪里上学?他还好吗?他还,他、他还,还记得我吗?”她的声音,从惊喜中回落在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声音低下去。
“卓然啊,现在读大学,建筑科技大学设计系。他常常提起你,一直很惦记你啊!对了,你的眼睛?”卓叔叔目露忧色,口气担忧起来,“你来医院,是来看眼睛的?还没治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玖玥恍然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想起妈妈还躺在医院里,于是忙向卓叔叔道别:“叔叔,回头再聊。我要去看妈妈,妈妈受伤了还不知道怎样了。”
说完,玖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在骨科的候诊区茫然地呼唤着:“妈妈,王阿姨,你们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