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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吗?他说过会在她拆线的这天赶回来。她该给他怎样一个笑脸才能让他们的相见足够隆重。她好紧张,心在打鼓,手在出汗。
一层层纱布终于拆除完毕。
“好了,别着急,慢慢睁开眼睛!”医生在耳边轻轻地说。
好了吗?她的心和身体像皮筋一样紧绷起来,有人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是林霆钧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眼睫毛迟疑地颤动了一下,又静默地覆在眼睑下,如睡着了一般。
“他来了吗?”她问。
林霆钧苦笑一下。无论他为她做过多少事,她复明后第一个想看到的人,却是他。
“他应该快到了吧!”他心虚地回答。
她依然闭着眼睛,手却在衣兜里摸索,终于摸到手机。
这是卓然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最新款的盲人手机。他为它换了粉色的外壳,镶了漂亮的水钻,尽管她看不到,可他愿意像宠爱一个健康的女友那样宠爱她。
她颤抖着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没有那段熟悉的彩铃音乐,而是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怎么会是空号?怎么会?两天前,她还和他通过话,他让她好好休息,等他回来,他还在电话里说爱她,他的情话,总是那样情意绵绵,信誓旦旦,充满“永远”“至死不渝”“一生一世”这样的字眼,她从未怀疑那些字眼是空话大话,她那样相信他,他说的每句话她都当真,可是,在她即将复明的重要日子,他没有如约而至,他的电话也无法接通。
她心里一着急,手一抖,电话掉在了地上,她慌忙起身去捡,本能地睁开了双眼。
铺天盖地的光亮哗啦啦地灌入眼帘,让她猝不及防,忽然破门而入的光亮来得太猛烈,和她期待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捡到了手机,一边继续拨打,一边抬起头在人群中搜索,黑暗被驱除出境,影影绰绰的人影渐渐清晰,那些对她微笑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他。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冰冷的女声一遍遍循环。
她忽然俯下身,埋下头,呜呜地哭起来。
她闭上眼睛,重新隐遁入早已熟悉的黑暗中,她看不到人群,看不到自己,只看到他的笑脸。
“刚刚做完手术,流泪会引起细菌感染的。”是医生的声音。
“无法接通的电话,就不要再打了。”陆漫漫咬牙切齿打抱不平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玖玥止住了泪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一张张微笑的、和蔼的、俊朗的、青春的—虽表情各异但都友善温暖的脸庞。那张清丽但倍显憔悴的脸,眼睛布满血丝,眼眶满溢泪光,一定是妈妈,她为玖玥操碎了心,在这个母女终于“相见”的时刻,怎能不喜极而泣;胖胖的眯眼笑的中年先生,微挺着肚腩,腋下夹着永不离身的公文包,和玖玥想象中的爸爸颜一鸣丝毫不差,他正冲着玖玥眯眼笑:“玖玥,我是爸爸!”那么,眼前这个又高又黑但眉眼狡黠的女生,一定是漫漫了!原来她眉角还有一颗俏皮又漂亮的痣,哪里是男人婆,瞎说;这位器宇轩昂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当然是林霆钧了;他旁边那位白裙惊霜雪的高挑美女,自然是林雪初了,果然人如其名;还有这位戴着眼镜像小时候课本里博士爷爷的主治医师;还有多日来一直对玖玥无微不至照顾有加的护士姐姐。他们每个人,和她想象中的样子都一样,又有点儿不太一样。他们也对她笑,这是她重获光明后这个世界对她的善意,她要双手接住,不至落空,不让他们失望,于是她也对着他们笑。
她又看到了放在床头的玻璃瓶,那是卓然送给她的八岁生日礼物,伴随了她整个成长的十数年。但这个礼物,却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它太普通了,只是一个宽口的柱形玻璃瓶,有软木塞封口,木塞已有些腐朽,瓶口系着的蓝色丝带也已颜色暧昧,瓶子里装的这些灰褐色的粉末、碎渣、木屑,是什么东西?实在已难分辨,就像有些感情,经年累月,风雨侵蚀,早已变了容颜。
她抱着这只丑丑的瓶子,仿佛抱着满怀的失望,又仿佛攥着一丝仅有的希望,对眼前泪流满面的女人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2
家里被妈妈重新打扫装饰过,窗明几净,沙发上铺着妈妈亲手做的白底蓝花的沙发罩,窗帘也换成了淡淡的蓝色,清凉优雅,茶几上一盆青翠的绿萝静静舒展,房间虽不大,但每个角落都有绿意点缀,整个房间显得温馨舒适,春意盎然。小猫吉吉一见到玖玥,马上蹿扑到她的怀里。玖玥抱着小猫,惊喜地望着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家,它的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种气味,她都熟稔在心,现在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又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她和这个世界隔阂太久了,像两位有了嫌隙的朋友,需要慢慢了解、体谅、宽容、接纳。
“走,玖玥,看看你的房间。”妈妈望着玖玥惊喜的目光,想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杰作展示给她看—玖玥的房间,她也重新装饰过了,柔柔的粉色系,美美的公主风,她想像宠爱公主般宠爱她,将这十年的缺失和亏欠都补偿给她。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一开始是礼貌的三重一轻,后来变成急躁粗暴的乱拍,并伴随着妇女尖利刺耳的嚷叫:“颜玖玥,开门,你给我出来。”
爸爸嘟嘟囔囔地打开了门,怒气冲冲地冲门外人喊道:“谁啊,不会按门铃啊!土匪啊!找玖玥什么事,跟我说。”
玖玥从爸爸身后犹疑地探出身,门外的一对男女,五十岁左右,男的一脸焦灼和歉意,女人则怒不可遏。这两人的样子,在玖玥的记忆和目光中迅速复苏和还原,他们是她在云涤镇时的邻居,是卓然的父母。玖玥喜出望外,正要开口向他们询问卓然的行踪,卓叔叔却一脸歉意地说道:“玖玥啊,我是卓叔叔,眼睛已经好了吧?好了就好。卓然呢?卓然已经好些天没回家了,我们想着,你们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又一起离家出走了。你知道的,卓叔叔一直很喜欢你的,你和卓然的事,我也不反对,现在你健健康康,你沈阿姨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你们在一起呢对不对,你们就大大方方交往,我们不会插手的。让他早点回家吧!”
“和她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小小年纪,就三番五次勾引男生私奔,卓然呢!让这个臭小子出来,我有话对他说。”
“沈芳,别喊,有话好好说。”
“哎!卓然妈妈是吧?你不反对他们交往,我们还反对呢!看你这样,将来也不是什么好婆婆,我们玖玥和卓然在一起,有什么好果子吃?”爸爸很护犊地反唇相讥。
卓然妈妈忽然情绪失控,一边朝屋内横冲直撞,一边泪流满面地哭喊:“卓然,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回家。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这么做,还让不让妈妈活了。”
玖玥爸爸阻挡不住,而玖玥妈妈因对卓医生一直心存感激,只好将两人让进屋里,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卓然不在这里啊。”
“叔叔阿姨,卓然真的没有和我在一起,我也在找他,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和我联系了。”玖玥认真地说。
卓然妈妈止住了哭声,愣住了,看玖玥和她妈妈的样子,不像说谎。
卓医生拿出手机,打开一条短信给大家看。那条短信,显示是卓然的号码发来的,他只是简单而冰冷地留下了一句话:“爸爸妈妈,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原谅儿子的不孝,我走了。”在此之前,他已两周没有回家,借口说公司派往外地参加新员工培训,期间偶尔还会打电话发信息给父母报平安,两天前,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打电话过去他的号码已显示无法接通。
“没去公司问问吗?”玖玥妈妈出主意。
“问了啊!公司说根本没有去总公司做新员工培训这回事,而且,他三个星期前就已经办理了辞职手续,再没有去过公司。”卓医生忧心忡忡地回答。
卓然妈妈慌了,她看上去好像情绪平复了许多,又仿佛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煎熬,不再怒火中烧,不再大喊大叫,只是絮絮叨叨地补充道:“学校也去问过了,前两天他们毕业典礼,他也没有回去,他的毕业证、学位证还都还在学校里,他既然也没和玖玥在一起,到底是去了哪里?到底怎么了?”
大家暂时形成了统一战线,都献计献策,讨论卓然可能去的地方、可能发生的状况。
“会不会和同学去旅行了?”玖玥妈妈说。
“卓然妈妈,别着急啊!卓然会不会加入什么传销组织,被人洗脑被人控制了?听说传销组织很恐怖的。”爸爸说。
妈妈暗暗戳了戳爸爸的胳膊,小声道:“别瞎说。”
一听玖玥爸爸这样说,卓然妈妈更焦虑了:“要不要报警啊?如果真是那样,会不会有危险啊?”
玖玥立刻反驳:“卓然才不会那么傻。”说完这话,她自己又暗暗感到汗颜,好像自己多么了解卓然似的。时至今日,卓然的所言所行,她也搞不懂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话,她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的心,也如笼迷雾,她勘破世间万物,也看不透他的心—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妄下结论啊?
卓然妈妈终于控制不住,放声哭号起来。卓医生一筹莫展,安慰道:“哭有什么用啊?那就报警吧!”
楼下忽然一声刺耳的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几秒钟后,门外响起了比卓然妈妈刚才有过之无不及的剧烈敲门声,爸爸不耐烦地打开了门,这一次,门外站着的,竟是一向稳重有礼的林霆钧。
一进门,看到卓然父母也在,他先是一愣,随即释然道:“叔叔阿姨恰好都在,也好,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玖玥,告诉我,你平常和卓然常去的地方,或者他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叔叔阿姨,你们也想想,卓然平常喜欢去哪些地方?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
卓妈妈泪眼婆娑,一把拉住林霆钧:“告诉我,卓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你一定知道。
“我,卓然他……”林霆钧欲言又止,更令人疑窦丛生。
这时,玖玥的目光,却无意落在茶几上一沓信件上,最上面的一封,赫然写着“玖玥亲启”的字样,字体大气粗犷,却隐隐透着一丝无力。
爸爸见状,解释道:“这是我早上取报纸,从信箱里拿回来的,都是些广告啊,信用卡账单什么的,我急着去医院,就没管。”
玖玥拿着信的手颤抖着,有一种直觉告诉她,这是卓然写给她的,一定是。
她轻轻地放下吉吉,在六月清凉有风的午后,展读这封没有邮戳没有地址的来信。
只看到第一句,她的泪水就不能自已地落下来。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愉悦,不堪持赠君。”
还不等她往下看,卓然妈妈忽然一把抢了过去,拿着信纸的手筛糠似地颤抖着,眼睛却目不转睛,生怕漏过一个字眼。
虽然能理解一个母亲担心儿子的心情,玖玥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了一句:“这是他写给我的。”
这封救命稻草般的信,就这样在你争我抢、断断续续中读完。
“玖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已经可以用你那双美丽明亮的双眼,阅读它。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是这个世界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时至今日,我必须承认,必须告诉你,这是我欠你的。林雪初说的对,我是个懦夫,是个伪君子。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敢面对你,你虽然失明了,却像一面明亮的镜子,让那么不堪的我,在你面前无处遁形,无论是你在蛋糕店认识的那个小风,还是重逢后的卓然,或是现在的我,都不知应该以怎样的样子面对你。是的,你变成那个在黑暗中独自泅渡的盲女,都是我害的。我自作聪明,为一份生日礼物,为获得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将里面的药片倾数倒出装入了旁边的小药瓶,害医生为你开错了药,导致你从此失明。懦弱的我,选择了装作浑然不知,数年来,不闻不问。命运阴差阳错,真心弄巧成拙,小雪获悉了这个秘密,早已对你和盘托出,你却对我无一句指责。道歉太轻,赎不了罪孽深重,深情无用,换不回十年光明,我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减轻我内心的自责。现在,上天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身患沉疴痼疾,在上天收回我的这份光明之前,我将它还给你。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是你的眼,带你领略四季的变幻,现在,你是我的眼,代我继续看这美丽的人间,离开你,从此告别天堂,流浪远方。你我快乐过,无需怀念我。”
这封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信,令卓妈妈和玖玥陷入更深的迷茫之中。
女人擦擦泪眼,一脸惶然地问大家:“他说沉疴痼疾,是什么意思?上天收回他的这份光明,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卓医生忽然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神色惘然地叹着气。
他隐约读懂了信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