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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姬丢下了一句“轩之留下看店,不要低价乱卖东西”,就出门去了。
中午时分,下了一场雨。雨停之后,天空湛蓝如洗,小巷中的青苔也格外幽翠,还带着水珠。
大厅中,元曜捧了一杯茶,坐在柜台后看书。
小狐狸坐在一边砸核桃,剥核桃仁,它晚上打算做一盘琥珀核桃。
元曜正看书入迷,突然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十三,你果然在缥缈阁!”
十三郎道:“栗,你怎么来了?”
“父亲让我来找你回家,快跟我回去。”
“某才不回去。某要找到无忧树才回去。”
元曜抬起头,没有看见人,他站起身来,才看见一只栗色的小狐狸走进了缥缈阁,正在和胡十三郎说话。
元曜奇道:“这位是……”
胡十三郎介绍道:“这是某的四哥,栗。栗,这位是元公子。”
元曜笑道:“原来是栗兄弟。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
“去!谁是你兄弟?!我们狐狸说话,你少插嘴!”栗火气十足地道。
元曜只好闭了嘴。
栗对十三郎道:“十三,你不要这么任性,惹父亲生气。种死了无忧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向父亲认个错,他老人家一向对你很好,不会责怪你,大家皆大欢喜。”
十三郎道:“某没有把无忧树种死!如果不找到无忧树,洗清冤屈,某就不回去!”
栗不耐烦了,伸爪拍向胡十三郎的小脑袋,将它按在地上,凶恶地威胁道:“不许再废话!老老实实地跟我回去,向父亲赔礼道歉!”
小狐狸挣扎,道:“某没有种死无忧树,为什么要道歉?!”
栗使劲地按住十三郎的头,凶巴巴地道:“少啰嗦!我叫你回去道歉,你就回去道歉!”
栗经常欺负十三郎,十三郎有些怕它,也没有它力气大,挣扎了半天也无法挣脱,眼泪汪汪。
元曜看不下去了,过去拉栗,劝道:“栗兄弟,有话好好说,你不要欺负十三郎。”
“去!谁是你兄弟?!我们狐狸说话,你少插嘴,滚一边去!”栗露出长长的锋利的爪子,狠狠地挠向元曜。
栗这一爪子如果挠中了,小书生铁定开肠破肚。然而,栗的利爪在离小书生的胸口还有半寸时,一道白光从小书生的怀中闪过,一丛线绣的青菊飞出,碰上栗的利爪,散作蛛丝。蛛丝沿着栗的利爪攀向它的身体,死死地缠住了它。
栗被蛛丝缠缚,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元曜从怀中拿出白姬送的手绢,发现上面什么图案都没有了,空空如也。
元曜用手绢擦汗的同时,暗叹真险。幸好,在井底海市中,还留了这丛青菊没有用。
胡十三郎恢复了自由,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毛,舒了一口气。
栗拼命地挣扎,它吐出狐火,蛛丝没有被烧断。它念咒语,术法被反弹,蛛丝反而越缠越紧。
栗放弃了反抗,破口大骂:“臭龙妖,居然躲在暗处偷袭?你这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出来和我一决高低!将来,我做了九尾狐王,一定带领狐族踏平缥缈阁,扒你的龙皮,抽你的龙筋,让长安城的千妖百鬼分食龙肉!!”
元曜听了,生气地道:“明明是你要对小生行凶,怎么反倒血口喷人,蛮横不讲理?!”
胡十三郎也很生气,道:“栗,不许对白姬无礼!父亲还健在,什么叫你做了九尾狐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栗满不在乎地道:“有什么不敢说?父亲已经老糊涂了,又总是郁郁寡欢,愁容满面,是时候让出狐王的位置了。放眼九尾狐族,谁有我法力高深?谁有我勇敢无畏?谁有我智慧无双?谁有我有王者之风?谁有……呜呜……”
元曜已经听不下去了,拿了两颗核桃塞进了栗的嘴巴里,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以‘孝’‘仁’‘信’为立身之本。你连‘孝’的意思都不懂,空有法力和蛮勇又有什么用?依小生看,十三郎都比你更像大丈夫,更适合当狐王。”
“呜呜……”栗含着核桃,说不出话来。
元曜对十三郎道:“如果你不介意,小生将它丢出缥缈阁了。”
小狐狸走过来,道:“某也来搭把手。”
元曜和十三郎合力将栗抬出缥缈阁,丢在了大柳树后,不再管它。
回到缥缈阁,小狐狸羞涩地问元曜道:“元公子真的觉得某像大丈夫么?”
元曜闻言,一愣,既而回过神来,回答道:“当然,十三郎孝顺、仁爱,守信义,很有大丈夫的风范。”
十三郎很高兴,但又羞涩,揉脸,“某觉得,某还是更像小狐狸。”
黄昏时分,白姬没有回来,元曜和十三郎先吃晚饭。一人一狐一边吃饭,一边推心置腹地聊天,还喝了半坛桂花酒。
十三郎有些醉了,道:“都说无忧树能让人忘忧,但自从某开始种无忧树,好像忧心的事情反而越来越多了,甚至连白姬和元公子也都不快乐了。”
“也许,快乐不快乐,其实和无忧树无关。”元曜道。有了无忧树,未必快乐。没有无忧树,未必不快乐。
小狐狸揉脸,道:“可是,大家都相信无忧树能让人快乐无忧。大家都相信的事情,应该不会有错吧。”
元曜道:“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小生还是不能相信。”
元曜和小狐狸吃完晚饭,他们担心栗饿了,就给栗准备了一盘鸡肉,一些米饭。
元曜端去送给栗。
栗躺在树底下闭目小憩,它还很生气,不理元曜。
元曜替栗取出口里的核桃,它狠狠地瞪元曜,咬元曜。
元曜的手被咬出了一串齿痕,才取出了核桃。
元曜把鸡肉和米饭放在栗嘴边,道:“栗兄弟,多少吃一些吧。”
“哼!”栗不领情,闭着眼睛装死。
元曜只好随它去了。
深夜,白姬仍旧未归,小狐狸因为喝了酒,睡得很沉。元曜担心白姬,辗转难眠。他实在睡不着,轻轻地起身,披衣,轻轻地打开缥缈阁的大门。
夜色中,小巷深幽冷寂,草上夜露凝霜。元曜静静地在门边坐着,等蜗牛来传信报平安。
黑暗中,传来叽里咕噜的声音。
元曜侧耳一听,声音好像是从柳树下传来的。
天边的弦月发出昏朦的光芒,元曜壮着胆子走到柳树边,定睛一望。
柳树后,一只栗色的小狐狸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鸡肉和米饭。听见元曜的脚步声,栗抬起头,眼神凶恶,但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
“哎,栗兄弟,你还是吃了呀。”元曜很高兴。
被元曜撞见正在吃东西,栗非常尴尬,继而恼羞成怒,用嘴把盘子摔开,盘子碎了,米饭、鸡肉洒了一地,道:“哼!谁吃东西了?我乃将来的九尾狐王,岂会吃人类施舍的东西?!”
“栗兄弟,吃了就吃了,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你嘴边还黏着饭粒呢!”
栗伸舌一舔,果然在嘴角舔到一粒米饭,它更加恼羞成怒了,一边四处乱喷火,一边破口大骂:“谁要吃你送的饭?!这饭难吃死了!鸡肉又硬又难嚼!难吃死了!难吃死了!!”
“呃!”元曜急忙闪躲狐火。
栗闹出的动静太大,吵醒了十三郎,它跑了出来,看见栗在乱发火,有点儿生气,道:“栗,你安静一点儿。这大晚上的,会吵到街坊四邻!”
栗蛮不讲理,继续吵闹,一会儿大骂白姬,一会儿威胁十三郎,一会儿鄙视元曜。
元曜和十三郎没有办法,只好扑上去按住栗,想再把它的嘴堵住。十三郎扑住了栗,元曜奔去厨房找核桃,但核桃已经没有了。
元曜四下一望,火炉边有一条手绢。
元曜拿起一看,是太平公主的手绢。之前,他从街上拿回来,就一直随菜篮放在厨房里了。小狐狸可能觉得手绢漂亮,做饭时拿它擦脸,擦手什么的。
元曜也顾不得许多了,拿了手绢奔向外面。
元曜和十三郎合力,用手绢捆住栗的嘴,让它不能再吵闹。
不知道为什么,栗看见手绢的一瞬间,就变得安静了。它的眼睛蓦地瞪大,似乎非常吃惊。
栗被手绢扎住了嘴,安静地趴在柳树下,默默地想心事。
元曜和十三郎见栗安静了,也就进缥缈阁睡觉去了。
元曜梦见蜗牛来报平安,嘴角露出微笑,一梦香甜。
第二天上午,白姬回来了。她看见栗色的小狐狸被蜘蛛丝捆住,被手绢扎住嘴,狼狈地趴在柳树下,哈哈大笑:“哎呀,这不是狐狸家的栗吗?”
栗有点儿害怕,但还是恶狠狠地瞪了白姬一眼。
白姬也不给栗松绑,拎起小狐狸,进了缥缈阁。
缥缈阁中,元曜正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白姬笑眯眯地对元曜道:“轩之,我给你做一件狐皮短袄过冬吧。喜欢这个颜色吗?”
栗的眼睛瞪大了,满眼恐惧。
元曜抬起头,笑了,“夏天都还没到,过什么冬?白姬你不要吓唬栗兄弟了。”
白姬将栗扔在地上,笑得阴森,“那就先养着,等秋天了,再剥皮。”
栗吓得微微发抖,但仍倔强而凶恶地瞪着白姬。
十三郎化作人形,提着篮子要去市集买菜,看见白姬回来了,十分高兴,倏地又变成小狐狸,跑回去沏了一盏香茶送上来,“白姬,为了无忧树,害你这些日子四处奔波,劳心劳力,某真过意不去。”
白姬笑道:“十三郎不必客气。无忧树既是你的愿望,也是你我的‘因果’。我找无忧树,也是为了‘果’。”
小狐狸揉脸,“不管怎样,某都很感谢你。”
白姬笑道:“如果十三郎真想感谢我,那就多做一些美食吧。”
“好,某这就去市集买菜。”十三郎叼起菜篮,高兴地一溜烟跑去买菜了。
“人形!人形!十三郎。”元曜在后面喊道。
十三郎走后,白姬手指微动,捆住栗的嘴巴的手绢解开了。
栗望着十三郎离去的大门,生气地道:“居然给一条龙妖做吃的,真是一个不成材的弟弟,丢尽了九尾狐族的脸!”
白姬望着栗,笑了,“我昨天去了翠华山,和九尾狐王闲聊了一会儿,也去十三郎种无忧树的山谷中转了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栗眼神闪烁,道:“什么事情?”
白姬喝了一口茶,道:“你比十三郎优秀,勇敢,聪明,可是狐王却不喜欢你,他更喜欢和疼爱十三郎。大家都说,你常常无端地欺负十三郎,捉弄十三郎。”
“哼!那是老头子眼拙!我没有欺负十三,十三那家伙太弱了,我只是怕它丢九尾狐族的脸,偶尔用武力训练它变得强大一些而已。”
白姬喝了一口茶,缓缓道:“于是,趁十三郎去紫竹林取泉水时,打开九尾狐族的结界,放人类去偷无忧树,害十三郎蒙受不白之冤,逼它离家出走,这也是你训练它变得强大一些的方法?”
栗一惊,眼神有些瑟缩,但还是梗着脖子道:“龙妖,你休要血口喷人!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这个。”白姬摊开手,吹了一口气,一根栗色的狐毛飞落在地上,“这是在种无忧树的地方发现的。”
栗冷汗,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没有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女人过去摘了无忧树。”
栗话音刚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冷汗如雨。
元曜张大了嘴,“栗兄弟,原来……原来竟是你偷了无忧树……”
栗咬了咬牙,狠狠地瞪向白姬:“不可能,我的毛不可能会在种无忧树的地方!”
白姬望了一眼地上的栗色狐毛,突然抚掌:“哎呀,弄错了。”
白姬再次摊开手掌,吹出一根红色的狐毛,笑眯眯地道:“这才是在种无忧树的地方发现的狐毛。十三郎的。这根栗色的毛可能是刚才拎你进来时,不小心粘在手上的,一时没注意,弄混淆了,真抱歉。”
“你……”栗气得说不出话来。
元曜擦汗,好奸诈的龙妖,居然用这么奸诈的手段套出了栗的真话。
“好了,栗,我也不问你为什么要引人类去偷无忧树了。我只问你,偷无忧树的人是谁?无忧树现在在哪里?”白姬喝了一口茶,冷冷地问道。
栗道:“不知道。”
“很好。”白姬笑了,眼角泪痣如血,“轩之,去拿胡刀来,虽然还没到冬天,但剥一块狐皮放着,有备无患,也是好的。”
元曜冷汗,劝栗道:“栗兄弟,都这个份上了,你就说了吧。”
栗嚎道:“我真不知道!如果知道是谁,我就去把无忧树取回来,还给十三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白姬问道。
栗只好如实说了。
原来,栗嫉妒十三郎种无忧树,讨老狐王欢心,它一直想去破坏,但又无法下手。因为无忧树被法术保护着,只要它靠近,就会留下抹消不掉的痕迹,一定会被人发现。
这一天,栗在翠华山中徘徊,远远地看见十三郎欢喜地侍弄无忧树。栗心情十分不好,就在翠华山中奔跑。栗跑着跑着,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身华丽的裙子,看她的服饰打扮,像是一位身份高贵的人。她游走在山谷中,神色郁郁。
栗大吃一惊,因为一般来说,人类很难闯入九尾狐族的结界中。更奇怪的是,那女人身上没有任何气息,似乎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隐藏了她的气息,保护着她。
女人漫无目的地在山谷中徘徊。
栗走近一看,又吃了一惊,女人神色恍惚,不像是清醒的状态。
栗眼珠转了转,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栗跑了出去,发出声音,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女人被它吸引,跟着它走。
栗把女人引到了山谷中央,十三郎种无忧树的地方。十三郎正好离开了,四片翠叶的无忧树在地上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
女人被无忧树的金光吸引了,浑浑噩噩地走了过去。
栗不敢走过去,远远地看着。
女人走向无忧树,居然没有被法术阻拦。她弯腰摘下了无忧树,怔怔地站在原地。
栗有些着急,怕十三郎突然回来,它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声音,吓唬女人。
女人果然吃了一惊,飞快地跑了。
栗望着空空如也的地面,逞意地笑了。
栗道:“事情就是这样。后来,十三发现无忧树不见了,大家都去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发现那女人入侵过,大家都怀疑是十三种死了无忧树。十三离家出走之后,父亲也越发愁闷,我觉得玩笑有些过火了,就想找回无忧树。可是,虽然我记得那个女人的相貌,但却没有她的气息,无法追踪她的去向。凭空在长安找一个只认得相貌的女人,不啻于海底捞针。我一直没有找到。”
栗顿了一下,望了一眼地上的手绢,道:“不过,现在,我能猜出她的来历了。”
白姬道:“哦?说来听听?”
栗道:“她是缥缈阁的人。”
白姬还没说话,元曜已经忍不住笑道:“栗兄弟,你又血口喷人了。”
栗瞪了一眼元曜,道:“去!谁是你兄弟?!我哪有血口喷人?那个女人如果不是缥缈阁的人,她的手绢怎么会在这里?!”栗望着地上的手绢,道,“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女人手里拿的手绢就是这一条!”
元曜吃了一惊,白姬也略微动容,她抬了抬手,地上的手绢飞了过来。
白姬打开手绢,上面绣了一幅“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图案,右下角用火线挑绣了一个名字:令月。
白姬喃喃自语:“难道,无忧树竟然在太平府?”
元曜不确定地道:“也许,可能,或者,大概……在?!”
白姬道:“那就去太平府走一趟吧。”
“小生也去吗?”
“一起去吧。反正,轩之闲着也是闲着。”
“小生也去的话,谁看店?”
白姬望了一眼栗,吹了一口气。被蜘蛛丝绑着的小狐狸缓缓升起,飞向了缥缈阁门口。一根蛛丝飞速抽出,绕过缥缈阁的牌匾,打了一个结。
栗被悬吊在缥缈阁门口,像是挂了一只棕色的大粽子。
白姬笑道:“栗来看店吧。”
栗生气地挣扎,嚎道:“谁要替你看这见鬼的缥缈阁,奸诈的龙妖,放我下来!!”
白姬不再理会栗,出门去了。
元曜道了一句“有劳栗兄弟看店了”,也跟着白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