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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坊,太平府。
白姬和元曜随管事去水榭的路上,发现太平府中的下人们脸色十分沉重,不安。
白姬问管事道:“多日未来拜访,公主可好?”
管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了:“公主她……她不太好……公主似乎有些疯魔了……”
白姬问道:“疯魔了?怎么回事?”
管事道:“公主她总是不停地笑,不停地笑,无法控制自己。太医来的次数也更多了,煎熬各种汤药给公主沐浴。听公主的贴身女侍说,公主身上……身上……长出了一棵树……”
白姬、元曜有些吃惊,刚走到水榭外,就听见一阵“哈哈,哈哈哈--”的笑声。
元曜侧耳一辨认,是太平公主的笑声。空洞的笑声绵延不绝,回荡在水榭上空,说不出的悚人。
白姬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放声大笑。”
元曜道:“虽然说是笑,可是听着真让人毛骨悚然。”
一番通禀过后,白姬、元曜被领进了水榭中。太平公主倚在屏风后的美人靠上,她的周围立着四名彩衣宫女。
白姬隔着屏风,垂首道:“公主笑得真是无忧无虑呢。”
“哈哈,祀人,你又开玩笑了,本公主这是被恶鬼缠身了,才会无法克制地笑。哈哈哈--”
白姬笑道:“没有什么恶鬼,您只是无意中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什么东西?哈哈哈--”
“无忧树。”
太平公主奇道:“什么无忧树?”
“您最近有没有碰一棵带着金光的树芽?”
“哈哈。树芽?让本公主想一想……”
回忆了片刻,太平公主才道:“好像有。年初,本公主在感业寺吃斋时,一次午睡,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本公主稀里糊涂地来到一片山谷,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本公主正焦急时,一只栗色的狐狸出现了,它好心地替本公主带路。本公主跟着它走,走着走着,远远地看见了一片金光。本公主很好奇,就走了过去。原来,那里有一株散发着金光的树芽,树芽有四片翡翠色的叶子,非常漂亮。因为树芽很漂亮,本公主不由自主地摘下了它。本公主正拿着树芽发愣时,突然传来了恐怖的声音,像是野兽,又像是厉鬼。本公主心中害怕,不知怎的,就把树芽吞进了腹中,慌不择路地逃了。本公主醒来后,人躺在感业寺的禅房里,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但是鞋底上却沾了泥土,难分是现实还是梦境。本公主让感业寺的惠真师太解梦,她说这是佛光普照的好兆头,非常吉祥。从此以后,本公主就常常梦见一棵大树。”
白姬问道:“怎样的大树?”
“一棵枝繁叶茂的,开满金色花朵的大树。一梦见它,本公主就感觉烦恼顿消,说不出的愉快。本公主把它绣下来了,还让妖缘拿去给你了,你没有看见吗?”
白姬道:“这几天出门了,我还没有看过绣图。”
太平公主笑了,“没有关系,你过来屏风这边,我给你看那颗大树。哈哈哈--”
白姬走了过去,元曜也跟了过去。一名侍女见元曜也过来了,要去阻拦,太平公主摆手,“没有关系,哈哈哈--”
白姬、元曜来到太平公主身前,均有些吃惊。太平公主梳着飞天髻,斜簪一支孔雀点翠金步摇。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束胸长裙,挽一袭半透明的烟霞色披帛。她的脸上、颈上,身上都布满了金色的图纹,看上去诡异而恐怖。
元曜不由得心中发悚。
太平公主从美人靠上站起身,褪下披帛,露出了线条优美的后背。她白皙光洁的后背上也布满了金色的图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是树叶。
太平公主解开束胸丝带,褪下了抹胸和长裙。她一、丝、不、挂地站在地上,如同一朵刚出水的芙蓉花。她的皮肤凝脂般白皙,但是却爬满了奇怪的密密麻麻的金纹。远远一看,仿佛谁在她身上用金色的笔墨描绘了一棵大树。她修长的双腿是树干,纤细的腰肢是树身,沿着腰部往上,则是枝繁叶茂的树枝,长满了层层叠叠的树叶、花朵。她的身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让人无法逼视。
虽然,女体上长出一棵树是一件诡异的事情,但是这棵金色的大树却并不给人以恐惧感,反而给人以美丽、安详、圣洁、光明、愉悦的感觉,让人心旷神怡,烦忧顿消。
元曜不由得张大了嘴,痴痴地盯着太平公主。
白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转了一个圈,哈哈大笑:“祀人,就是这棵树,哈哈哈--”
白姬笑赞:“真美,太美了,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无忧树。”
元曜回过神来,红着脸侧过了头,“咳咳,白姬,现在不是赞美无忧树的时候……”
“轩之,任何时候,都要懂得欣赏美丽的事物。你侧头干什么?”
元曜没好气地道:“这棵树长在公主的玉体之上,小生能不侧头吗?”
坊间传言,曾有登徒子在路上多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太平公主一怒之下,剜掉了对方的眼睛。
太平公主向元曜保证道:“哈哈,妖缘,你放心,本公主不会剜掉你的眼睛。”
“是元曜。”元曜满脸通红地纠正道,他还是不敢再回头,以袖遮脸,道了一句“古语云,非礼无视,非礼勿行。小生固然不该看,但公主也不该突然赤身露体,让小生不及回避,这不合礼数,不合礼数”,就急忙奔去屏风外了。
“嘻嘻。”“哈哈。”太平公主和女侍们忍不住好笑。
白姬也笑道:“轩之一向迂腐,公主勿见怪。”
元曜面红耳赤地站在屏风外,脑海中还残留着太平公主曼妙的胴体和那棵美丽如梦幻般的无忧树。
屏风另一边,白姬和太平公主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就进内室去了,许久没出来。
侍女给元曜端来香茶和点心,元曜喝了一口茶,等得心焦,又很好奇,问侍女,“劳问这位姐姐,公主和白姬在里面做什么?”
“奴婢也不清楚,元公子可以自己进去看看。公主和白姬又没说不让您进去。”
元曜实在很好奇,想进去看,又担心撞见“非礼勿视”的场面,又问了一句:“敢问姐姐,公主已经穿上衣裳了吧?”
侍女掩唇笑了,“已经穿上了。”
元曜这才放心地走进去。
雅致的内室中,一张缀金火毯上,白姬和太平公主相对而坐,相隔三尺有余。
白姬口中吐出一粒白光闪烁的珠子。
珠子飞向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张口吞下。
元曜能够清楚地看见,白色的龙珠沿着太平公主的喉咙滑下,有光芒停留在她的胸口。
白姬闭目坐在蒲团上,唇色苍白如纸。
太平公主胸口的珠子炽如白日,发出耀眼的光芒。她的脸上、手上、脖子上的金色花叶图纹渐渐消失,皮肤恢复了正常。
与此同时,白姬的脸上、手上、脖子上,迅速被奇怪的金纹覆盖,诡异而可怖。
太平公主张开嘴,一粒白焰灼灼的珠子飞出,珠子中隐约可见一株碧色的三叶细芽被龙火吞噬,焚作劫灰。
白姬张口,龙珠飞入了她口中。
白姬吞下龙珠的瞬间,元曜听见了一声雄浑而悠长的龙吟。
白姬蓦地睁开了眼睛,眼眸金光莹莹,眼角泪痣如血。她满脸、满身都是金色的花叶图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看上去触目惊心,十分可怖。
元曜倒并不觉得害怕,他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白姬,你没事吧?”
白姬笑了,道:“我没事。”
太平公主恢复了正常,她看见白姬满脸、满身的金纹,也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白姬道:“公主不必担心,我没事。无忧树是非人界的灵物,你吞下了它,它也不会死去,它会汲取你的血肉精气成长,直到有一天,从你的体内破体而出,化为人世的妖魔。而那时,一切就晚了。人类的身体难以承受无忧树的灵气,逐步叠加的巨大的喜悦感会让人慢慢癫狂,直至死亡。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无忧树尚未破体而出之前,毁灭了它。”
人类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毁灭不了无忧树,白姬就以龙珠为媒介,将无忧树从太平公主体内移入自己体内,以龙火毁灭。
太平公主起身,走到铜镜前,望着自己恢复正常的脸,高兴地笑了。蓦地,她感到有些奇怪,疑惑地道:“咦,无忧树已经不在本公主体内了,可是为什么本公主还是会笑,甚至会感到一丝愉悦的心情?”
白姬笑道:“我留下了一片无忧树叶。公主的笑容很美,多笑笑也无妨。”
太平公主低头,发现她的左手背上,有一片小小的金色叶子没有消失。
白姬道:“这片叶子不会给你造成任何伤害,但却能让你心情愉快。就当做是刺绣的回礼吧。”
太平公主神色阴沉,冷冷地道,“我讨厌笑。”但是,继而,她又笑了,“算了,偶尔笑笑,似乎也不错。祀人,难得你送本公主回礼。”
白姬也笑了,道:“啊啊,不要把我说得这么小气,我以前不是不给您送回礼,而是送公主礼物的人太多了,公主也不缺少我的回礼。我一向喜欢雪中送炭,不喜欢锦上添花。”
“不要为你的一毛不拔找好听的藉口!!”太平公主和元曜异口同声地吼道。
“唉!被人误解,真伤心。”白姬忧伤地叹气。
休息了一会儿,看天色不早了,白姬和元曜告辞离开了太平府。
回缥缈阁的路上,元曜问白姬道:“无忧树已经毁了,你怎么向十三郎交代?”
白姬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办法的。我想,我得重新给太平公主做一个护身符了。”
“为什么?”元曜好奇地问道。
白姬神色凝重地道:“之前,我只考虑到非人恶意地袭击,没有考虑到灵物无意地接近。人类实在是太脆弱了,机缘巧合时,没有恶意的灵物也会置人于非命。如果不是今日恰好发现了,再晚几天的话,太平公主就没救了。”
“白姬,小生想问你一个问题。”
“轩之问吧。”
“太平公主曾说你讨厌人类,是真的吗?”
白姬笑了,没有回答,却问道:“哦?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你因为人类的缘故,才会遭受天罚,不能入海,不能成佛。”
“啊啊,这应该是武后告诉她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版本,我只对武后说过。”
“啊?难道你的过去还有几个版本?”
“对啊,不同的版本应对不同的人。我觉得以武后的性格,会相信这个版本,所以就对她说了这个版本。嗯嗯,以轩之的性格,应该会相信煽情版。”
元曜冷汗,生气地道:“小生不要听煽情版!如果可以,能告诉小生你遭受天罚,不能入海,不能成佛的真正原因吗?”
白姬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时间太久了,我记不起来了。不过,不能成佛的原因是我还没有收集到足够多的‘因果’。”
元曜道:“恒河沙数的因果?唉,你一定被骗了,连小生这么笨的人,也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收集到那么多的‘因果’。”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可能?轩之,做人要勇于尝试,挑战不可能。”
“可你是非人……”
“做非人也要勇于尝试,挑战不可能。”
元曜挫败。
白姬、元曜正走在大路上,行人都被白姬满布金纹的脸吓跑了。
白姬走在前面,大声道:“轩之,其实,我不讨厌人类。”
元曜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今天,人类却好像不喜欢你。白姬,你脸上、身上的金纹不会一直都在吧?”
白姬道:“不会,过几天就会消下去了。哎,早知道,在太平府就该找公主要一个鬼头面具戴着。”
“那样更吓人!”元曜吼道。
白姬和元曜回到缥缈阁,栗还被吊在牌匾下,十三郎正站在门口,仰头和它说些什么。
听见脚步声,十三郎和栗侧头,看见白姬脸上的金纹,它们都吓了一跳。
十三郎关切地问道:“白姬,你的脸怎么了?”
白姬笑道,“没什么,十三郎不必担心。”
栗幸灾乐祸地道:“龙妖,出去一会儿,就毁容了,真是报应。”
“我如果毁容了,一定剥一张美丽的栗色狐皮遮脸。”白姬走进缥缈阁,手微微抬起,蜘蛛丝断了,栗“砰”的摔在地上,痛得“哎哟哟”直叫唤。
白姬让元曜解开栗,叫上十三郎,坐在里间谈话。
牡丹屏风后,青玉案边,白姬、栗、十三郎坐着,元曜站在旁边。
十三郎道:“难道,找到无忧树的下落了?”
白姬对栗道:“你是自己向十三郎坦白,还是让轩之说。”
元曜嘀咕:“这关小生什么事……”
栗想了想,虽然很不愿意,也只好向胡十三郎坦白了它引太平公主去偷无忧树的事情。
胡十三郎很生气,也很伤心:“栗,你怎么能这样?!”
栗强词夺理地道:“无忧树那么显眼,还发着金光,即使我不引那女人去,那女人在山谷中乱走一气,也会被金光吸引去吧?”栗又瞥了一眼白姬,道,“说不定,那女人本来就是受了某人指使去偷无忧树的,十三你到了贼窝喊捉贼,还帮贼人干活,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栗,你不要胡说!”十三郎生气地道。
白姬倒是没有生气,她望着十三郎,道:“拿走无忧树的女人,确实和我有关。”
“欸?”胡十三郎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栗哈哈大笑,“看吧,看吧,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吧?”
元曜望着栗色的小狐狸,冷汗,“栗兄弟,小生觉得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实在有点儿奇怪。”
栗瞪了元曜一眼,元曜急忙闭了嘴。
白姬对十三郎道:“事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