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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龄贺转身瞥她一眼,霍青棠掀开珠帘走出来,笑着看向杏姑,逐字逐句道:“杏姑,你欺我不敢报官,你又欺我在意名声,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些银子,你必须一分不少赔给我,否则,我将你和天香楼一纸诉状告上府衙。你欠债不换,天香楼背后赌船,即便我那些银子要不回来,你这天香楼肯定要被查封,还有今后的龙舟赛事,你们便再也别想插一脚了。你们这番作态,谁会找你们合作,谁又会找你们赌船,你说你们童叟无欺,只怕这苏州城里再也没有你们的立足之地了。”
霍青棠和伊龄贺两人站在雅间中堂,杏姑面色犹疑,最里头那人又笑了,他说:“想赖账也可以,不过江上有江上的规矩,湖上有湖上的道理,我不逼你,姑娘的琵琶弹得这样好,不如姑娘留下十根指头,我便放姑娘一马如何?”
屋内沉默良久,霍青棠看了伊龄贺一眼,正对上他不耐烦的眼眸,外头有个半百老头推门进来,那人说:“小女不懂事,冒犯各位了,老夫先代小女给各位赔罪了,至于赔率一事,都好商量。”
珠帘轻响,珠子发出碰撞之声,最里头那人两根手指拨开珠帘,缓步走了出来,他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知掌柜的想怎么个赔法?”
霍青棠一眼瞧过去,她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惟玉哥哥?”伊龄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低声问她一句:“那人是谁?”
“三位,请上座”,杏姑父亲背部略微有些佝偻,鬓发微白,一双眼睛倒是晶亮,眼尾有深深纹路,想他年轻时定也是方人物,他说:“老汉姓查,一生也未娶亲,也就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她有不当之处,我代她向各位赔罪了。”
“你......”
杏姑咬着嘴唇站在一旁,不肯道歉。
查老汉一眼扫向杏姑,眼神迫人得很,杏姑死死抱着琵琶,神色倔强,查老汉道:“跟三位贵客赔罪。”
“查木乔,你......”
霍青棠一直紧紧盯着杏姑的形色,自查老汉进门来,杏姑就变得甚为乖顺,这种造作的乖顺又不同于见到长辈的尊重孝顺,杏姑那低头乖眉顺目的模样又似带了些少女的羞怯,让人费解得很。此刻杏姑直唤查老汉名讳,倒是惹来伊龄贺低笑,“哧”,杏姑恼怒看过来,喝道:“你笑甚么?”
伊龄贺这一声含着讥诮的冷笑让顾惟玉也低头弯了唇角,不过顾惟玉并不打算让杏姑难堪,他一抹笑意很快就掩了过去。伊顾二人骤然的笑意让霍青棠愈发不解起来,杏姑的面皮红得似火烧一般,伊龄贺冷峻的侧脸扫过杏姑,他看向查老汉,轻哼道:“坐就不坐了,茶也喝够了,不知贵楼打算如何兑现赔率?”
查老汉也不推脱,他伸出十根手指,又道:“天香楼也要留口饭吃,还请三位体恤老汉,所谓凡事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各位若是同意,老汉立马着人拿钱上来,大轿抬各位回家。三位的亲朋好友来我天香楼吃饭也好,喝酒也罢,免账三年,这样可行?”
顾惟玉低着头轻弹手指,似根本没瞧查老汉给出的价码,霍青棠沉默不语,一兑五十的赤舰买中者本就寥寥无几,这天香楼先是推搪赖账,现在又缩水成了一兑十,这做生意的信誉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三人都不说话,杏姑将怀中琵琶“铮铮”一拨,她催促道:“行是不行,给个准话,方才叽叽喳喳,现在倒是都成了哑巴!”
伊龄贺瞧瞧那个怪里怪气的男人,那男人依旧瞧着自己的一双手,根本不答腔,他又去瞧霍青棠,霍青棠正好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分明都对一兑十的赔率不满意。伊龄贺叹一口气,上前一步开口道:“抱歉得很,我很想答应你们,但我们三人同进同退,我不能一个人坏了规矩,还请查东家体谅则个。”
龙舟赛结束到现在大半个时辰过去,霍青棠早该回家了,她上前一步,说道:“查东家,小女子明白您有您的难处,但生意终归是生意,我们与您讲人情,别人未必愿意与您讲人情,人情是给愿意留一线的人讲的,可再怎么也该有个度,原本赔率就是一兑五十,您却硬要压成一兑十,这根本是说不通的。”
杏姑冷冷一笑,“有十给你们就不错了,我看你还是个官家小姐,怎的如此爱财,无端的失了小姐的风度。”
霍青棠不理她,只对查木乔道:“如若我们坚持鱼死网破,大不了我们这些钱不要了,您呢,这天香楼又该如何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您这天香楼名声毁了,您和杏姑在这苏州城又何以立足,这些您想必都明白,不然您也不会诚心来与我们谈,对吗?”
查木乔抬眼瞧了面前这个小姑娘一眼,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还有一对卧蚕,真正灼灼桃花面,滢滢美人尖,清泉点绛唇,云卧江月边。如今年纪小,假以时日,且不知还要长成何等标致模样。查木乔似岔开了神,霍青棠伸出三根手指,笑道:“查东家,我们也不与你为难,三十,如何?”
查木乔不知神游去了何处,风动,心动。
“铮”。杏姑将琵琶往霍青棠面前一横。
琵琶弦断,断弦竟要崩过霍青棠右边脸颊,顾惟玉一把扯着霍青棠后退两步,堪堪躲过杏姑琵琶那一根断弦。断弦空弹,发出银瓶乍破水浆迸裂的惊心之音。
顾惟玉清隽眉眼扫过霍青棠右颊,望向杏姑,半笑不笑:“先前三十可兑,现在四十,一分不少。”
“你......哼,她自己不当心,怪得谁?”
“四十一。”
“想得美......”
“四十二。”
杏姑每多狡辩一句,顾惟玉就多抬一分,杏姑拧眉道:“我哪里伤了她,她哪里伤了?”
“四十三。”
顾惟玉完全不理会杏姑说了甚么。
霍青棠被顾惟玉挡在身后,“惟玉哥哥”,她喉间微动,顾惟玉回头瞧了她一眼,声音和缓轻柔:“伤到没有?若是伤到了,可就不是这个数了。”
眼前的人是她订了婚的夫君,他是顾惟玉,是她陈七瘸着一条腿时漫漫少年光阴里唯一的玩伴啊!惟玉哥哥,洛阳的牡丹可都开了?
霍青棠眼眶蓦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伊龄贺一直冷眼瞧着霍青棠和查木乔,杏姑那臭婆娘动手时他就准备将那把烂琵琶给砸了,这阴阳怪气的男人倒是手快,还晓得拉开她。她这头又怎么了,无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青棠喉间发出细微的抽泣之声,顾惟玉再回头就只瞧见那个满头小辫子男人的背影,伊龄贺完完全全将霍青棠护在了身前,他问她:“你哭甚么,是不是吓到了?”
霍青棠眉间蹙着,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愁意。她很想问问她的惟玉哥哥,齐氏怎么样了,外祖父如今又如何了,还有外祖母崔氏,他们都好吗?陈七不孝,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陈七不孝啊!
乍见故人,还是旧日订了婚的夫君,如果陈七未死,今日他们已经是夫妇了。霍青棠的脑子里杂念无数,心思百转千回,无奈万般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化作汩汩眼泪流个不停,直要哭迷了眼。见她这般哭泣方法,伊龄贺从袖中掏出一方桃色丝帕,他直接擦到霍青棠脸上,唬她:“没出息,哭甚?”
杏姑与顾惟玉两厢对峙着,伊龄贺转过身去,一把抽下杏姑手中琵琶,杏姑伸手去夺,伊龄贺重重一巴掌抽在杏姑右脸上,杏姑没来得及吭声,伊龄贺就将那断弦的琵琶一把丢出了窗口。这一连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琵琶木质,三楼丢下去哪里还有好的,杏姑一声尖叫:“不要!”
“不要,不要啊!那是他送给我的,是他送给我的!啊,啊!我杀了你!”
杏姑大有和伊龄贺拼命之势,查木乔回过神来,他一手扯住杏姑手腕,一手又给了她一巴掌,“疯够了没有?”
杏姑哭着蹲下来,喃喃自语:“那是你送给我的,是你送给我的,我八岁那年,你捡我回来的时候,你送给我的,你记不记得,啊?”
查木乔冷硬着脸,杏姑半跪在地上搂着他的腰,她仰着头,哭哭笑笑:“你说呀,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我长大了,要我嫁人,我说我要嫁给你,你不同意,我说我走远一点,你也不同意,查木乔,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这天香楼是你的产业吗,是关丝丝的,不是你的,查木乔,这里,还有那里,都不是你的。你知道吗,这所有的都不是你的。啊,只有我,只有我杏姑是你的,查木乔,只有我是你的。”
查木乔一把将杏姑掀到地上,“逆女,闭嘴。”
“哈,哈哈,关丝丝是不是要笑死了,你肯出来当冤大头,他是不是要笑死了?啊,你说呀!还有那个胖太监,那死胖子才输了三十万两就跑了,人都找不到了,没钱充什么大头蒜,我呸!这苏州城多少有钱人,怎么我们就那么倒霉,他们赢了钱就跑,凭什么我们来赔钱,凭什么啊?”
一场赌局讨债的情形转成了一出养父与养女之间悲情苦楚的人间惨剧,霍青棠红肿着眼睛,不知在为自己伤心还是为杏姑与查木乔之间爱而不得而伤心。
伊龄贺满脸不耐烦,顾惟玉弹一弹手指,轻笑道:“二位苦也诉完了,不如赶紧兑了钱大家也好散了,时间晚了,打扰二位休息倒是顾某的罪过了。”
杏姑从地上站起来,查木乔看她一眼,叹一口气道:“去吧。”
整整两包袱的银票,其中还夹着伊龄贺的五百两黄金,顾惟玉笑道:“这位姑娘的账最好算,两万一千五百两,翻四十三番,应给她九十二万四千五百两。”说罢,顾惟玉捡起九张十万两的银票,又捡起两万四千五百两给她,霍青棠从顾惟玉手中接过银票,说了一句:“多谢。”
顾惟玉又道:“我的也好算,六万两兑出来是二百五十八万两,加上压篾舫的一百四十万两,不多不少,三百九十八万两。”
杏姑手上握着四十张十万两的银票,查木乔接过来递给顾惟玉,顾惟玉笑道:“两位倒是好手段,这么一哭一闹,就抹去了大把银子,顾某受教了。”说罢,他还找回两万两,又笑:“二位也莫要诉苦,中赤舰者唯有我们三人,几位东家无论如何也是赚的,这银钱赚得就散得,有去才有来,二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伊龄贺十八万两银子压赤舰,按一兑四十三也要兑回来七百七十四万两银子,如照最初的赔率,那应该是整九百万两,查木乔将银票带着金子一同奉上,问了一句:“敢问公子高姓?”
霍青棠抬眼瞧着伊龄贺,伊龄贺却冲她一笑,霍青棠从来只见过这人冷口冷面,他此刻骤然一笑,又低头道:“走,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