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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顾惟玉还没进扬州城,陈荣就寻过来了,陈瑄家的管家找到他,道:“姑爷,老爷听说您也在此处,便叫老奴过来看看,您有甚么要紧事是老奴能帮上忙的。”
陈荣是陈家二十多年的老管家,这头过来,见到顾惟玉就说要来帮忙,顾惟玉轻轻叹气,侧目瞧一眼身后的宝卷,宝卷两颗大眼珠子也不转了,只微微垂着头,似万事与他无干。顾惟玉微微笑,同陈荣道:“既然岳父大人也在此处,原就是我应该先去拜谒,不该岳父大人来找,不知岳父大人身在何处,有劳陈管家带路,我这就随陈管家走一趟。”
陈瑄在扬州城外一个驿站里住着,驿站很小,他就住在二楼的小阁楼里,顾惟玉过去的时候,陈瑄穿一件不打眼的青布衣裳在阑干上坐着,一脚翘着,正在看一本封皮都已经掉了的不知是甚么内容的书。
“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小婿原不知岳父大人在此处,是小婿失礼。”
顾惟玉话还没说完,陈瑄就挥手,“行了、行了,失礼失礼的,一来就唧唧歪歪,你怎的......”陈瑄一抬头就见到了跟在顾惟玉身后的蓝浦,他眼珠子往蓝浦身上一瞟,“哪里来的丫头片子,你是顾家的人?”
蓝浦瞧了顾惟玉一眼,回道:“不是,我不是顾家的人,我是江上来的,来给顾家公子做丫头的。”
宝卷也点头吗“是的,是的,回亲家老爷,她是个丫头,丫头。”
陈瑄眼珠子略一斜,“说这么多作甚,欲盖弥彰。”
蓝浦动了动,还要再说,顾惟玉看陈荣,“有劳陈管家带他们下去喝口水,今日走了大半日,他们也都累了。”
陈荣微微躬着身子,“姑爷放心,老奴这就带他们下去。”
待宝卷与蓝浦下楼,陈瑄指着蓝浦,“那丫头是谁,你的通房?”
陈瑄大喇喇的,其实那三人还没走远,听闻陈瑄这么问,蓝浦还回头看了一眼,陈瑄一脚搁在栏杆上,又指了指身边,“坐呀,站着做甚。”
顾惟玉依言在陈瑄身边坐了,陈瑄丢开他的书,望着自家女婿,惟玉道:“不知岳父大人读什么书这么入神?”
“你也想看?”
顾惟玉笑,“岳父大人是否在读兵书?”
陈瑄将书一指,“大郎金莲和西门庆,你说是不是兵书?”
顾惟玉侧过脸去,又摇头笑了笑,“岳父大人很有童心,中意看这些话本子,倒是很不一般。”
陈瑄眼神一斜,睃自家女婿,“我说你不当官都可惜了,这样会拍马屁,看本淫.词.艳.曲还被你夸,你要是跟着那些文官干,不出几年,就要熬出头啦。”说到这里,陈瑄颇有感概,“我说你有何打算,准备守着你顾家的祖业过日子,就没想过入仕?”
年轻的男子笑,“岳父大人说的是捐官?”
陈瑄呲牙,“捐官?捐甚么官,有我在,你还捐官?不,不用你花钱捐官,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去外放几年,过上三年五载,你再回来,留在京里也好,留在南直隶也好,都是好去处。”
陈瑄叹一叹,“我也老了,来日我老了,自顾不暇,哪里又能管你这么多......”
这样的语气显得人愈发伤感,顾惟玉笑,“岳父大人年富力强,正当壮年,哪里老了,岳父大人帮我们良多,小婿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其余奢求。”
“你呀,你呀,你甚么都好,就是不肯说真话。”陈瑄转了身子,“你到扬州城做甚么来了,你从苏州城到扬州来,总不会是做生意来了吧?”
顾惟玉点头,“岳父大人明鉴,正是做生意来了,小婿有一船香料被扣了,在扬州,东西在扬州守备霍大人手里。小婿这次来,就是想同霍大人说说情,请他通融通融。”
‘哼’,陈瑄冷不防站起身来,冷哼了一句:“看来传言都是真的了,你是想叫别人岳父了?”
陈瑄站起来突然,头上险些撞到阁楼上吊着的篮子,“你知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我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你呢,还有我为什么不进扬州城,就是在外头等着你,等你个说法。你说,你是不是想娶妾了,你还不记得我说过甚么?你若是这般忘恩负义小人,那我便拟上一封和离书,我再带了小七的牌位回家,咱们这一场翁婿,也算到头了。”
顾惟玉站起身来,他穿一件极简单的霜色袍子,袍子长到脚面,陈瑄瞧他,啧啧出声:“瞧你,瞧你这打扮,是否要进扬州城去拜会岳父啊,去去去,你去拜见你的新岳父,我这处你就别待了,省的我们彼此都碍眼。”
陈瑄捏起顾惟玉的肩膀就往外头丢,这楼梯狭窄,顾惟玉被他这一推,半个身子都掉到阁楼之外,陈瑄冷了脸色,“说,你和霍家那位是甚么关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快说!”
陈瑄突然发作,大有翻脸就不认人之势,下头的宝卷和蓝浦瞧见,蓝浦抬头就往楼上冲,还没等她扯开步子,就被陈荣拦住了,老者如墙一般,缓声道:“姑娘不必着急,老爷同姑爷说话呢。”
蓝浦想扯开陈荣,急道:“他那是说话吗,我看他是要谋财害命!”蓝浦使劲扯了陈荣几下,老人却纹丝不动,“我看姑娘还是坐下喝杯茶,老爷问姑爷话,有分寸的。”蓝浦又扯,陈荣丝毫不受影响,还朝楼上瞧了瞧,说一句:“当心姑爷喘不过气。”
蓝浦简直被这对主仆快要气死,“你们什么人啊,还说是当大官的,当官的这样欺压一个小老百姓,啊?他不会武功的,我都能把他掐死,你这手下去,他还能活吗?”
陈瑄总算松了手,他手一抓,将顾惟玉伸在小楼阁外头的半边身子给扯了回来,顾惟玉脸上有些泛红,他本就白皙,这一红以后,又有点发白,陈瑄睃他,“红红白白的,倒还真是个小白脸儿。”陈瑄递一杯茶过去,“喝吧,喝顺了好说话。你给我好好说,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了,否则......”
顾惟玉捏着杯子,也不喝杯中水,他平了口气,站起身来,同陈瑄道:“岳父大人,我们里面说。”
陈瑄眼睛微动,“这会子知道怕丑了,还里面说,你也知道你做了丑事?”
......
这一场谈话持续了太久,蓝浦与宝卷在下头坐着,他们来的时候,日头还西,这会子月光都出来了,蓝浦吸口气,“诶,他不会把顾惟玉杀了吧?”
宝卷倒是镇定许多,“陈大人不会杀人,即使要杀人,也没有理由啊,我家少爷是他女婿,又不曾开罪于他,他也不应当杀我家少爷啊。”
蓝浦呶呶嘴,“那可不一定,这位陈大人出手既迅疾又狠辣,我看你家的文弱少爷定然死路一条,逃不出生天。”
宝卷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子上,“保不齐他们在上头说甚么重要事呢......”
“甚么重要事都说完了,这天都暗了,今晚上不会要我们在院子里坐一晚上吧?”
......
伴随着楼下的碎碎叨叨,上头陈瑄的神色晦暗不明,“你是说小七没死?”
顾惟玉摇头,“不,小七她死了。”
“那就是说小七又活了?”
顾惟玉轻轻叹气,“我知道这很荒谬,小七人死了,但她的魂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就是霍家那姑娘?”
“霍青棠。”
“嗤”,陈瑄背着手,忽然转头,“莫不是你与人家暗通款曲,睡了人家姑娘,又怕我不答应,才特意作了这么个故事来唬我吧?”
陈瑄年轻已经不轻,他少年时跟随永乐皇帝攻入南京城,奉天殿大火时,他也曾因捧出朱元璋的牌位立过功,后头更是独具慧眼,追上过建文帝的下落。后头又因际遇不佳,狠狠落寞过几年,可以说,他的人生,活了大半辈子,该见过的风浪都见过,该扑下的波涛也一个都不少。可顾惟玉跟他说鬼,说魂魄不灭,这不都是女人才相信的话本子上的故事吗?
“你说她是小七,有什么明证?”
顾惟玉叹气,“她认识您,认识我,认识我顾府一家子,认识陈家的人,也认识外公与外祖母。”
“她认识齐氏?”
“认识。”
陈瑄道:“焉知不是你们私通之后,你告诉她的?”
屋里久久沉默。
又过得片刻,惟玉道:“她说她叫玲珑,是陈家老七,她说她过去有一条腿不好,她母亲生她下来的时候受了气,故而她有些不足月。她知道岳母的生辰,知道齐尚书家里的摆件,知道我顾家种了甚么花儿。她知道岳父大人爱吃甚么,知道外祖母年轻的时候绣工是一绝,她知道齐尚书每日都读甚么书,她也说过岳父大人从不读书,除了下头的折子,有时候写折子都是请岳母代写,因为岳母的字迹好看些......”
年轻男人悦耳又清幽的声音在小阁楼里响起,陈瑄一直没有说话,只得外头月明星稀,屋里静谧无声。惟玉说:“岳父大人,你见见她,你见她一回,也就都明白了,都明白了。”
陈瑄扭头,“你说她叫什么?”
“霍青棠。”
“她是扬州人?”
“正是扬州守备霍水仙霍大人家的独女。”
“那霍家那丫头呢?你说我的小七魂魄脱了身,那霍家丫头的魂魄呢?”
“照小七的说法,霍家那位、霍家那位姑娘恐怕......”
“死了?”
顾惟玉叹口气,“嗯,死了。”
“好歹毒的丫头!为了攀附高枝,竟然诅咒自己死了?”
“屁话,狗屁不通!她现在说自己知道我陈家的事,那她怎么又在霍家过得好好的,如果说小七附了她的身,我家小七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怎么能在一个小吏家里过得安稳?”
陈瑄一拍桌子,“假的,都是假的,你们两人生了私情,反倒借我家小七过桥,你这厮长得人模狗样,怎么心肠忒歹毒!”
顾惟玉起身,开了窗,又循着月光用火折子点了灯,男人一身锦袍,长身玉立,“岳父大人,我是个商人,我顾家远在洛阳,与她一个扬州女子是搭不上关系的。如果她是看中了陈家的权势,要攀龙附凤,那也大不必如此,她父亲虽不济,但她外祖父是当今户部侍郎兼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有史侍郎在,她也会嫁的很好。”
陈瑄抬头,“史纪冬的外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