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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朦胧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手里还是提着个网兜,网兜里还是四瓶罐头,完完整整的罐头。他是去了同事家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洗了个澡才回的家,回家的路上,他又去火车站买了四瓶罐头,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说出了要给嫂子买罐头,那么就一定要买到再回家。
他也做好了回到火车站后再被房二毒打一顿的准备,即使再被毒打一顿,他也要给嫂子把罐头买回家。幸好,他再去火车站的时候,房二等人已经收摊了。
回到家中,冯朦胧偷偷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换了套衣服。之后,他提着网兜,站在了花墙上。
“嫂子,嫂子,白鸽,白鸽。”冯朦胧趴在墙头上喊。
“急死我了,你去哪儿了?”陈白鸽了解冯朦胧,如果冯朦胧没遇上事儿,根本不可能这么晚才回来。
“我顺道去了同事家。”
“你没事就好,真是急死我了。”
“我怎么能有事,来,接罐头。”
“……刚才,我特别怕。”陈白鸽说着,两行泪流了下来。
黑暗中,冯朦胧看不太清陈白鸽是否流下了眼泪,但他能听得出陈白鸽的哽咽。
“嫂子,我出门买几瓶罐头能有啥事。”冯朦胧知道陈白鸽担心什么。
“怕你像你哥哥那样一走……就不再回来。”
“我怎么会。”冯朦胧也哽咽了,他真不知道陈白鸽哪儿来的直觉,就是这么准。
“反正,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你别瞎想了,回去好好吃。”
“嗯。”
下了花墙后,冯朦胧的眼泪瞬间就淌了下来。他绝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性格上,他和他哥哥是两个极端。他哥哥东霸天刚强、勇敢、霸道、残酷,略带神经质,而他则是软弱、胆小、瞻前顾后……按理说,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性格不该有如此大的差异。可能原因就是东霸天太过强势,给弟弟包办太多,使冯朦胧变成了如此性格。
晚上,冯朦胧裹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
以前,他哥哥是顶梁柱,就算是天塌下来,有哥哥在顶着。如今,天要是塌下来,只能自己顶着,可他自己顶得住吗?从小,冯朦胧只要被人欺负,每次都哭,从不例外,每次都是流着鼻涕去找哥哥,而且每次,都是冯朦胧的眼泪还没擦干,他哥哥就已经为他把仇报了。可如今,就算他把眼泪流干,他那九泉之下的哥哥也不会再出来帮他了。
他晚上习惯性地跟房二说出了“你们,要付出代价!”这七个字,换在以前,这七个字的名言是必定生效的,因为不出12个小时这些人就要付出代价。可是刚才他在挨揍时,真的忘了他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又说出了这七个字。话都说出了,可又能找谁替他报仇呢?
到了清晨,冯朦胧还没睡着,他换了双运动鞋,出去跑步了。他只是想跑到南山上去,看看哥哥。冯朦胧把昨天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到了折磨自己上。他跑得很快,浑身都是汗,被早晨的风刮进刚刚流出汗的毛孔,针扎一样的剧痛。越痛,冯朦胧跑得越快,越快,每个毛孔就越痛,越痛,冯朦胧的心情就舒畅一些。
他和他哥哥一样,都是为了尊严活着。肉体上的痛苦,他能忍受,但尊严的丧失,却让他痛不欲生。
足足十公里的奔跑,耗尽了冯朦胧所有的体力,他终于跌坐在了东霸天的坟前。
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越来越暖。冯朦胧拉开裤子,看到了自己的腿上的皮肤变得通红通红,痛!痒!
陈白鸽插在坟头上的黄色小野花还在,而且在晨露中,显得坚强又挺拔。
看着这座新坟,冯朦胧的视线模糊了。
冯朦胧似乎看到了他的哥哥正在以他那经典的一贯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神经质方式跟兄弟们训话,似乎又在说着毛主席诗词,好像正在说什么“战地黄花分外香”。
他好像又看到哥哥变回了小时候,自己和哥哥一起被一群大孩子堵在了一个煤屋里,哥哥一个人走出去,独自接受十几个大孩子拳打脚踢的洗礼。当哥哥被打完,人散了以后,冯朦胧才敢出去,当他扶起满身是血的哥哥,他的哥哥只跟他说了三个字:“我没事。”这三个字也是哥哥最经常跟他说的三个字。
他好像又看到了他哥哥回到了更小的时候,在学校里,永远的风云人物,在学习方面永远是标兵中的标兵,每次田径比赛的第一名,还有每年都带回大大小小的奖状无数。
最后,冯朦胧又仿佛看到了他哥哥看他时那温暖的眼神,这种眼神,似乎只有在看他的时候才有。后来,他又见过他哥哥对陈白鸽有过类似的眼神……
一切都是幻觉,冯朦胧的泪水滴在黄土上,出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泥坑。冯朦胧终于按捺不住失声痛哭了:“哥,又有人欺负我了……他们又欺负我了……”
东霸天,什么时候能把他那霸气传给他弟弟一点儿?!哪怕一点儿,也够了。
哭痛快了,冯朦胧下山了。
他没跑回家,是走回家的。在走回家的路上,冯朦胧终于见到了胡司令。就像是人在家里丢了东西以后怎么都找不到似的,一旦放弃了寻找,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现在人的面前。
那天胡司令就是自己一个人,而且还骑着一个绿色三轮的挎斗摩托。不知何时,挎斗摩托已经被时代淘汰了,现在好像连公安局都很少有这种摩托了,但是,在1982年,谁骑着一个挎斗摩托,完全就是在当今社会中开个兰博基尼、阿斯顿马丁的水平。一般人要是坐过一次挎斗摩托,都会兴奋好几天,更何况,胡司令居然开着一个挎斗摩托。
谁也不知道,胡司令这挎斗摩托是从哪儿来的,反正,在其后的那段日子里,胡司令每天都开着,还真有点儿司令的意思。
冯朦胧先看见的胡司令:“胡司令!胡司令!”冯朦胧可算是找到了根救命的稻草。
“哎,二子,你出来了?”胡司令看到冯朦胧似乎有点儿惊诧,把车停了下来。
“出来好多天了,一直在找你。”冯朦胧走近胡司令说。
“找我?”
“嗯,我想问问,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胡司令的样子很沉痛,语调变得很低沉:“唉……那天,要不是你哥跑得太快,要么还不至于……我追过去的时候,已经……”胡司令演技一点儿也不比专业演员差。
“嗯,那你最近看见杨五了吗?”
“杨五?!我要是看见杨五,我肯定剁了他!!!”
“那你有杨五的消息吗?”
“杨五肯定是跑到外地去了,现在公安局也在抓他,他怎么敢留在这儿?要是一旦让我看见他,我一定整死他!”胡司令恶狠狠地说。
“你要是有他消息,可得马上告诉我。”
“那还用说吗!”
“嗯。”
“二子你刚哭完?”
“嗯,我刚才……去看我哥了。”
“唉,对了,二子你是不是回家?我送你回去?来吧,上车。”
“好吧。”一夜没睡又跑了一天的冯朦胧没客气,就上了车。
胡司令的挎斗摩托开得真不慢,嗖嗖地,冯朦胧身上的毛孔又开始疼了。
“二子啊,你哥和我像是亲兄弟一样,你也是我亲兄弟。”胡司令边开摩托边说,头发被风吹得立了起来,显得十分有气概。
“嗯。”冯朦胧眼眶红红的,这么多天,终于又得到了点儿温暖。
“以后你再遇上什么事儿,直接跟我说,没问题。”
“嗯,其实……”
“其实什么?”
“昨天,我在火车站前,又被西郊的那群混子打了!”
“真的?”
“真的。”
“……”
胡司令不说话了。他哪想到,自己刚说完豪言壮语,回头一句话的工夫,冯朦胧还真就求上门了。
“怎么了,胡司令?”
“你怎么会又惹到他们?”
“不是我惹到他们,是我昨天去火车站时又遇上了他们在那儿下象棋,他们上来就打……”
“这……”
“怎么了?”冯朦胧看着胡司令,不明白胡司令是什么意思。
“那你想怎么办?要么,我找他们去谈谈?”
“谈?”
冯朦胧晕了,以前他跟哥哥只要把这事儿一说,他哥哥肯定二话不说带人就把人家的家给抄了。可这胡司令,居然要跟人家谈。要谈,还用他胡司令去吗?
“那二子你想怎么办?”
“报仇!要不是他们打坏了我哥的手,我哥也不会死在杨五手里。”
“这个……”胡司令面露难色。
还好,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挎斗摩托已经开到了冯朦胧家的门口。
胡司令说:“二子,这样吧,我现在有点儿急事儿,我要去趟乡下,等我从乡下回来,然后咱们再说,行吗?”
冯朦胧有点儿不悦:“什么急事啊?”
“真是急事。”
“那你多长时间回来?”
“嗯,大概三五天吧。”
“那好,我等你。”
冯朦胧开门,进家了。冯朦胧是真不懂:人一走,茶肯定要凉。要是陈大光还在,应该能帮他报仇,可这胡司令,人家凭什么帮他?如果他哥哥还在人世,那胡司令不想帮也得帮。可是如今,他能给胡司令一个帮他的理由吗?更何况,其实胡司令早就恨透了东霸天,又是杀死东霸天的凶手,只是冯朦胧不知情而已。
但冯朦胧这人当时傻天真傻天真的,他以为,胡司令真的会帮他,毕竟,胡司令刚刚在他面前夸下海口。
从这天起,冯朦胧开始认真地等胡司令。一天、两天、三天,日子过得好慢。胡司令说过,三五天就回来,从第三天起,冯朦胧开始去胡司令家等他,可是等不到。第四天,第五天,冯朦胧依旧等,依然等不到。
显然,胡司令在躲着冯朦胧。虽然冯朦胧已经有所觉察,但是冯朦胧还是必须要等,因为,胡司令是他报仇唯一的希望。
第七天下午,冯朦胧打听到了胡司令正在转盘街的一家国营饭店里喝酒,那地方也是东霸天他们以前的老据点儿,几个月前,陈大光就是在这杀了人,然后跑路的。
冯朦胧到时,胡司令正跟七八个小兄弟光着膀子喝酒,已经喝得微醺了。冯朦胧看这七八个小兄弟都觉得眼熟,但是都叫不出名字。不过这没关系,他认识胡司令就已经足够了。
“胡司令,我一直在找你。”冯朦胧的脸上,多少有几分不悦,但是还算平静。
“哎,二子啊,坐,坐,坐。”
冯朦胧没谦让,坐下了。
“别说别的了,先喝酒!”胡司令给冯朦胧倒上了一杯酒。
“我喝不了酒,我找你,是想问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帮我收拾西郊的那群混子?”冯朦胧有点儿激动。
“这个……”胡司令拿着酒瓶沉吟了一下。
“你不是答应了说帮我收拾他们了吗?”
“二子,看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说帮你收拾他们了?我只是说找他们谈谈。”胡司令也觉察出了冯朦胧的不悦。
“谈?哪来那么多的话跟他们谈!”
“那你想怎么办?”
“收拾他们!”
“要收拾你去收拾,我可没那本事,我也没答应过你。”胡司令也恼了。
冯朦胧“噌”的一下站起来,气得手脚直哆嗦,瞪着眼睛指着胡司令说不出话来。
已经微醺的胡司令看到冯朦胧这发怒的样子忽然觉得心中一凛:这不活脱就是东霸天吗?!
这哥儿俩长得实在太像,冯朦胧平时极少发怒,今天这一发怒,倒是吓了胡司令一跳。在东霸天面前,胡司令是一向只敢说“是啊,是啊”这几个字的。
胡司令拉住冯朦胧的手:“二子,你坐下,听我说。”
冯朦胧甩开了胡司令的手,但还是坐了下来,怒气未消。
“二子,你听我说。以前我们都是跟你哥混的,跟你哥混的时候,我们当然威风了!社会上谁不怕我们?”
“……”冯朦胧盯着胡司令看,不说话。
“但你哥现在不是不在了嘛?就靠在座这兄弟几个,怎么跟李老棍子他们干啊?你知道,即使你哥在的时候,咱们也就是跟他们打个平手,那你说,现在……”
“你就是不准备帮忙了是吧?!”
“你的忙我怎么可能不帮呢?我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肯定去找他们谈,给你要点医药费,肯定没问题。”
“我缺那点医药费吗?!”
“那你究竟要怎么样?”
“我说了,收拾他们!”
“你这是要我们弟兄的命。”
“不帮了对吧?!”
“对!”胡司令彻底摊牌了。
“好!”
冯朦胧转身走了。冯朦胧走出了十几米后,恍惚间听见了胡司令说:“真他妈的不识好歹!我又不是他爹,凭什么管他?”
一股热血冲到了冯朦胧的脑门上,他想回头找胡司令理论。
冯朦胧已经停下了脚步,踌躇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了。走出了饭店,冯朦胧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了:现在的自己在胡司令面前,就是一条狗,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谁能靠得住?这世界上真的没有救世主,只能靠自己。冯朦胧捏了捏插在腰间的腿叉子。可能就在这一天,冯朦胧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自己立个山头,想实现自己那“你们,要付出代价”这七个字的名言,就一定要靠自己!
冯朦胧比摇尾乞怜的狗强,因为,他有尊严,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