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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答。”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
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乾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么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么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
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
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
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
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着。武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到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
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