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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陈怀珠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妹妹成了推人入湖的凶手,父亲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更令人心惊的是妹妹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已有身孕!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啊,怎么会有身孕?
她呆呆地站在陆沂南身旁,几乎身形不稳,浑身轻颤着就要倒下去。下一刻,陆沂南稳稳地站在她身后,成为了她最坚实的后盾,支撑着她站立在那,不至于倒下。
陈明坤似乎还没从这样大的打击恢复过来,看着女儿花一样的容颜,心中好似有钝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凌迟着。下一刻,他重重地抓住了女儿的手腕,喘着粗气再一次追问:“告诉爹,是谁做的?是谁逼你的?”
一字一句都像是要泣出血泪来,叫人动容不已。
可陈怀慧只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在地上悲痛不已,她这辈子是没有脸面再做那个嘉兴第一美人了,她从前引以为傲的美貌、才华、声名,统统付诸一炬。感情是什么?她曾以为是冬日的艳阳,夏日的霜雪,叫人时时刻刻宛若浸在蜜糖之中,可真到了伤心的这一刻才看清楚,那些蜜糖原来也是□□,可以叫人死去活来地痛。
陈明坤大怒,心中焦急,如同有人放了把火,他不再跪着,站起身来去硬拉陈怀慧:“你起来,跟爹说清楚,到底是哪个混账把你害成如今这样子,你说啊!”
众目睽睽之下,陈怀慧终于崩溃,她倏地转过头来,眼神像是利剑一般刺向大厅后面的陆沂南。她伸手一指,泪光满面地说:“是他!是我的好姐夫!姐姐的好夫婿!”
赵孟言换好了衣裳,恰好走到了门口,便看见这样一幕。他顿住脚步,没有进门,只静静立在门外瞧着。
厅中所有人都震惊了,陈怀贤惊慌失色地要去拉住妹妹:“怀慧,不可胡言乱语啊!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姐夫与小姨子私通,这顶大帽子要是扣下来,陈家今后就没有脸面在嘉兴待下去了。
陈怀珠的身子也蓦地一僵,随即不可思议地侧头去看身边的丈夫,但触目所及却是陆沂南震惊的表情。他似是听到了天大的谎言,倒吸一口凉气:“怀慧,姐夫素来把你当做亲生妹子疼爱,你怎会,怎会如此血口喷人?”
就连陈明坤也不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心神俱裂地站在那里,面色铁青,双目蕴泪。
陆沂南走了出来,掀开衣袍下摆铿锵有力地跪在了地上,拱手道:“皇上在上,岳父大人在上,我陆沂南若是做过半分对不起怀珠、伤及怀慧之事,甘愿受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他看上去是那样道貌岸然,刚正不阿,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好似自己当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陈怀慧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好姐夫会是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人,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已然明白纸包不住火了,可陆沂南今日还能这样声泪俱下地发着毒誓,说自己与他毫无干系。
她蓦地大笑起来,声音尖利地质问他:“好啊,陆沂南,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敢发毒誓,难道我就不敢了吗?我若是有半句谎言,就叫老天罚我们陈家从此断子绝孙,永无翻身之日——”
“怀慧!”陈怀贤惊恐地喝止妹妹,这样的毒誓把整个陈家都牵扯进来了,他光是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陈怀慧泪流满面地捂着小腹,扭头对父亲说:“爹爹女儿所说句句属实,这孩子就是陆沂南的!一年前他带我去街头看花灯时,亲口对我说他喜欢的人是我,当初娶了姐姐叫他后悔不已。女儿年纪太轻,受了他的骗,满心以为他是我有缘无分的良人。这一年来他反反复复多次趁姐姐不在时来找我,后来,后来我们就有了……有了肌肤之亲……这孩子是他的种,千真万确,绝非虚言。”
陆沂南朗声道:“天大的笑话!我陆沂南何曾对你二姑娘有半分心思?怀珠才是我的妻,我与她明媒正娶,此生都对她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岂容你随意栽赃嫁祸?”他的眼里隐隐有泪,望了眼一旁呆若木鸡的妻子,又一次愤怒地看向陈怀慧,“二姑娘,恕我不能再替你隐瞒了。”
他朝皇帝恭恭敬敬地俯身道:“皇上,昭阳姑娘可曾与您说过那日在后院瞧见草民与二姑娘在假山后私会?为着二姑娘的名声,当初草民忍气吞声,不曾将此事说出来,如今真相理应大白于天下。事实上那日二姑娘忽然找上草民,说有要事相求,草民一向拿她当亲生妹子一般疼爱,自然就赴了约,没成想二姑娘找草民竟然是要草民帮她寻个会用药堕胎之人。草民这才知道二姑娘竟是在两个月前出门时被歹人□□,有了身孕。碍于名声与陈家的脸面,她心慌不敢说出去,更不敢报官,草民心急如焚,却也想不出其他的好法子,只能答应了她。哪知道今日……”
他声音哽咽了,转而望向陈怀慧:“怀慧,姐夫只能帮你到这里,眼下皇上与岳父都在,你就不要隐瞒了吧。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己承担,将事情说出来,皇上和岳父会替你做主的!”
大厅中一片死寂,南湖的波浪拍打着船身,隐有清脆鸟鸣传至耳畔。船身轻轻地摇晃着,儿陈怀慧的心却好似死了一样。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眼神在这一刻亮至极点,也平静到了极点。
“陆沂南,是我看错了你。”她这样轻声说着,然后转身一路走到了陈怀珠面前,又一次跪了下去,“姐姐,我对不起你,瞒了你这样久。你自小待我极好,心善,仁慈,心怀苍生。我却趁你日日去药堂帮忙接济穷人时,与你的夫君私会。”
她重重地磕了个头:“我做了这样的事,实在不配继续做你的妹妹。这辈子我别无他求,只求你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人的真面目,妹妹已经上了他的当,再也回不了头。姐姐千万要想清楚些,这辈子是否就要和那种丧尽天良之人共度余生。”
她看着陈怀珠苍白孱弱的面庞,心中痛得像是要炸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眼下是巴不得这辈子能重新来过,那些有关于甜蜜爱情的过程忽然再也记不清,能记得的只有陆沂南这般正义凛然的衣冠禽兽模样。可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回不去了,没法子重来了。
她慢慢地又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父亲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女儿不孝,让您蒙羞了。”她的泪珠一串一串砸在木质的地板上,一片湿漉漉的痕迹慢慢地晕开,变成语焉不详的怀念。
她记得老父是如何疼爱她的,因他深爱着亡妻,而她又与娘亲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父亲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她一人身上。他甚至对儿子陈怀贤都没有这样深的感情,只呵护着她这个小女儿,一心把她当成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那年冬天,他背着她去集市买糖人,因天气太冷,卖糖人的货郎没有摆摊,他就问清了货郎住在哪里,背着她走了半个时辰,只因她想要亲眼看着那糖人是如何捏成。
炎炎夏日,她怕热,父亲是清官,两袖清风,囊中并不富裕,却硬是从吃食里克扣出了银两,只为日夜在她的屋中不间断地供应冰盆。
她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
陈怀慧磕完三个响头,抬头看着老泪纵横却纹丝不动的父亲,最后才跪到了皇帝跟前:“皇上,是民女鬼迷心窍,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谋害昭阳姑娘这条路。一切都是民女的主意,与父亲无关,与陈家更无关系!”
她磕头,光洁的额头一下一下重重叩在地上,直磕出一片鲜血来:“求皇上明察,谅解父亲的一片忠心。民女愿一人承担后果,随皇上处置,只求您放过陈家,不要牵连无辜。”
一场闹剧似乎到了这里就要落幕。皇帝是心善之人,却并非心软之人,扫了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陈怀慧,对陈明坤说:“朕素来敬重陈大人是一代忠臣,前些日子也替令嫒隐瞒了一件事,暂且没有追究。那日陈二姑娘深更半夜穿着不雅地来到朕的屋里,口口声声说是奉陈大人之命来给朕送白糖糕,只是那白糖糕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朕吃了险些坏事。”
这又是一记响雷当头落下,陈明坤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女儿不仅对皇帝的宫女下了手,还连皇帝也没有放过。联想到那阵子皇帝生病,他心中慢慢地凉了,原本还想搏一搏,拿与皇帝当年的情分为女儿求情,可眼下……
他是正直之人,却并不愚钝。女儿怀有身孕,却又做出引诱皇帝之事,个中原委一触就破——她竟是想让皇帝来背这黑锅,做她腹中孩儿的便宜爹!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一同涌上心头,亡妻的叮咛,爱女的哭诉,陈明坤身形一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想说点什么,想扶那孽障起来,她毕竟是他的女儿……可他却终究没能伸出手去。
他只是慢慢地跪了下去,对着皇帝也是一记响头:“皇上,臣这辈子为大兴做牛做马,不论在朝为官,还是来到嘉兴做刺史,始终兢兢业业,片刻不敢松懈。臣有罪,一心只做朝廷命官,却不曾好好顾念这个家,小女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事,臣难辞其咎。臣不敢妄求皇上开恩,请皇上责罚!”
一代朝臣这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出这样的话,不可叫人不动容。皇帝心生不忍,可是罪过就是罪过,做错的事情没人能否认,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抹去的。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先帝,想起了那个并不怎么重视他的父亲,陈明坤对子女的爱重让他动容,却也惆怅。
若是当初先帝哪怕有那么一点疼爱他,哪怕有半点慈父的样子,就是叫他拱手让出江山,他大抵也不会太忤逆。只可惜一个是一心害他的四弟,一个是对他没有半份感情只有厌恶的父皇,他失去得太多,能拥有的就只有这挣来的江山而已。
从往事中抽身而出的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女,忽然间心头有些倦了。他没有伸手去扶陈明坤,只身姿昂然地站在那里,片刻后无悲无喜道:“陈二姑娘自食其果,那腹中骨肉你陈家自个儿处理好,今后让她吃斋念佛去吧,轻易莫要出来了,这也是为你陈家的脸面着想。另外,陈大人年事已高,也是时候上书致仕,安享晚年了。”
说着,他慢慢地踱步往外走,轻声嘱咐方淮:“让船靠岸吧,这南湖的景色再美,船菜再可口,朕也无心再品了。”
陈明坤知道这已是皇帝从轻发落,让陈怀慧去庵子里吃斋念佛一辈子,好歹是留了条性命。而他本身年纪就大了,已无多少年可以继续做官,提前致仕也算给了他体面,让他自己上书朝廷,这已是皇恩浩荡。
他老泪纵横地对着皇帝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头:“臣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