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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柳氏,你从实招来,这许盛业是否你所杀?”刺史大人端坐堂上,惊堂木一拍,确有几分威严和肃穆。
母亲跪在堂下,脸色蜡黄,神情憔悴,头发却依然梳得整齐干净,用一根木簪挽住。[]
我藏身在慧明后面,从人与人的缝隙里往衙门里看去,不过几天,母亲已经瘦脱了人形。她的眉目之间了无生气。
我求了又求,哭了又哭,慧明终于答应将我乔装打扮成小沙弥,带到来巴州城听审。为此我剃了一头长发,并且剃了眉毛,穿上僧衣带上僧帽,拿着化缘的钵,跟着慧明昨日清晨启程,一路风尘仆仆,于昨夜城门下匙前赶进巴州城。
我答应慧明师傅,不哭,不闹,不闯堂认亲。
慧明背起身上包裹的时候,殷殷叮嘱我:“记住,没事儿的时候垂眼看地,切莫睁大眼睛东张西望。”
“要记住,千万不能开口说话。面貌可以遮掩,口音是遮掩不住的。”
“看见你娘受苦,莫要哭,莫要想着冲过去给她喊冤辩解。那样非但救不了你娘,反而连你都填进去。”
“你填进去,你娘更伤心,只怕真活不成了。”
我拼命点头,只怕慧明一不高兴,决定不带我去巴州城了。
可是,当我看见母亲这幅模样出现在堂上,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母亲对刺史大人的指控供认不讳:“是民妇所杀。”
“许盛业若大一个男人,你如何杀得动他?”
“回大人,民妇自知若空手搏斗,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趁他醉酒熟睡之际,从灶间拿了菜刀将他杀死。”
刺史大人头转向下边,一个衙卒将一把菜刀放在母亲面前。
刺史问道:“可是这把菜刀?”
母亲抬头看看了,点头道:“正是。”
刺史一拍惊堂木,勃然大怒:“许柳氏,你胆大包天,居然趁丈夫酒醉酣睡之际,用菜刀砍杀亲夫,所为何来?”
母亲对着刺史磕下头去:“望刺史大人明鉴。那日丈夫丈夫赌输了钱,喝醉了酒,回来对民妇大发脾气,又打又骂,还,还――”说道这里她说不下去。
刺史大人问道:“还怎样?”
母亲匍匐在地,说:“还强行求欢――”
刺史道:“你二人本夫妇,也是人之常情。你若非有J情,为何因他要行周公之礼便要杀他?”
母亲复又磕头道:“小妇人身患妇人病未愈,丈夫百般辱骂殴打强行其事,妇人受辱不过,一时激愤――”
刺史显然不信,沉声道:“且带人犯到一边。传人证许盛乾上堂!”
母亲被狱卒带过一遍跪着,一个乡间大汉模样的人,许盛业的远房族兄许盛乾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
刺史例行公事地问:“堂前所跪何人?”
“草民许盛乾。”
“你与死者是何关系。”
“草民是他远房族兄。”
“案发当日,你跟许盛业在一处?你是如何发现他被害家中?”
许盛乾一边搜索着记忆一边说:“那几日村东老三家的走娘家,家中无人,盛业就给了邻家一些钱,让他们准备些酒菜送到老三家,我们哥几个聚在他家喝酒扔骰子。喝到下午时分,盛业身上的钱输光了。他要欠账,无奈他前头欠的还没还,我们都要他回家取,他拗不过大伙,就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回家取钱,说去去就来。结果我们把酒喝光,把菜都吃光,天都黑了,他还没回来。没有盛业跟我们一边一边讲些走南闯北的新闻,我们也渐渐无趣,再加上有个兄弟的婆娘骂上门来,所以我们大家也就先散了。这些人里面,盛业欠草民的钱最多,回家路上,又经过他家,所以草民就顺路去他家看看,一来跟他讨钱,二来也想再蹭顿酒喝。”
许盛乾咽了咽口水,接着说:“草民到盛业家,先是拍门,骂他言而无信,躲债不回,久久不见有人应门,再仔细一看,大门居然落锁,不禁有些狐疑。”
刺史问道:“主人不在家,自然要锁门,有何狐疑?”
许盛乾道:“老爷有所不知。当日正下着瓢泼大雨,许老二又是前一天刚刚从巴州替大宅办事回来,大宅自然不会再派他出远门。且这种天气,他家娘子断无回娘家的道理,故而草民心中狐疑。”
刺史点头赞道:“难为你一个粗粗的汉子,竟然这样细心。”
许盛乾道:“草民以为他故意逃出去躲债,所以踢门大骂,惊动了邻居张大娘。张大娘开门问清缘由,也说蹊跷,因为她带着阿草下午刚从镇上回来,并未听说他们一家要出门走亲。”
刺史皱眉问道:“阿草是谁?”
许盛乾回答:“是许老二媳妇带来的拖油瓶,女孩,本姓何。”他接着说,
“草民叫骂的声音过大,几家街坊开门看视,都觉蹊跷,于是派我跟一个侄子翻墙进去,开了他家门查看,发现老二死在家里,脑浆和血溅了一地,床也塌了,家中妇人孩子的衣物全都失踪,老二媳妇和阿草踪影皆无。众人慌乱,着人报知族长。族长立刻将村中男子编成几组,沿着几条出村的路追踪搜索,终于在进山采药的一条路上将老二媳妇捉住,她杀人的菜刀就在身上的背篓里。”
刺史问道:“只捉住一人么?她的女儿呢?”
许盛乾道:“妇人口口声声说阿草失足跌落山崖,恐怕已经没命了。”
刺史转向母亲问道:“柳氏,你女儿呢?”
母亲再次匍匐在地,声音嘶哑地说:“小女在跟小妇人逃跑的路上不幸跌入山崖,只怕已无生望。”
刺史道:“许盛乾,你所说可都是实?”
许盛乾赌咒发誓:“皇天在上,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书记将所录的供词呈上,令他签字画押。许盛乾在上面打了手印,被衙役带下。
刺史道:“传下一个人证。”
一个中等身量的妇人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我捂住嘴巴――那是张大娘。
刺史一拍惊堂木,问道:“来者何人?”
张大娘磕一个头,声音因为害怕有些颤抖,说道:“民妇张钱氏给老爷请安。”
刺史问道:“张钱氏,案发当日你在哪里?”
张大娘伏着身子低头答道:“回禀老爷,民妇当日上午在镇上,带着小女阿丑和许盛业继女阿草往家里赶,下午到家,阿草回许家,我带着阿丑回自家,自此后再无见面。”
刺史问道:“你为何带着别人家女出门?”
张大娘道:“回禀老爷,阿草与小女阿丑情同姐妹,民妇此次走亲,实为小女说亲,同时也受阿草娘之托,为阿草说一门好亲事。”
刺史问道:“阿草的亲事说成未?”[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张大娘道:“已有人提亲,只是未得阿草爹娘应允,民妇未敢擅自做主,只想等来日雨停,说与阿草娘知道。”
刺史问道:“这么说,当日案发,犯妇之女阿草应在家里?”
张大娘磕头:“民妇实在不知,不敢妄言。”
刺史怒道:“大胆刁妇!不是你说阿草回许家?”
张大娘赶紧磕头道:“民妇目送阿草进家。但是案发当时,阿草在不在家,民妇实在不知。”
刺史点头,示意书记让张大娘画押。
刺史再次转向母亲,拍着惊堂木喝问:“许柳氏,案发当时,你女儿阿草身在何处?”
母亲匍匐磕头道:“小女在另一间房睡觉,对一切一无所知。”
刺史道:“你说死者对你辱骂殴打,难道没能警醒你女儿?”
母亲道:“小女从镇上冒雨回家,一路辛苦,睡得极死。民妇杀了丈夫之后,意识到闯了弥天大祸,才慌忙叫醒小女一起出逃。”
刺史还未开口,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哼!你那个孽种跟阿牛勾勾搭搭,也不是一日两日,给许老二撞到,痛骂一顿,那个孽种怀恨在心,这次你们母女一起合谋杀死许老二,许老二真是养虎为患!”
是站在堂前人群中前排的土鱼媳妇。如果声音能烧成灰,就是把她的声音烧成灰我也认得。
母亲一脸的难以置信,惊恐地回头望去,一切都落入刺史的眼里。他一拍惊堂木喝道:“何人喧闹公堂?带上来!”
几个衙役一拥上前,将土鱼媳妇扭住,带上堂前摁倒在母亲身旁。
土鱼媳妇高呼冤枉:“青天大老爷,民妇并非故意喧闹公堂。许老二死得惨,民妇替他不值啊!”
刺史道:“有何冤情,尽管说来。”
土鱼媳妇磕头道:“青天大老爷。她家的那个孽种是个天生的扫把星,一出生就克死亲爹,被带到许家后,又克死娘胎里的弟妹,一母所生的弟弟又在元宵夜走失。”
刺史皱眉,显然觉得这话有些无稽。他毕竟是孔子门徒,对鬼神之说信奉敬而远之之道。
土鱼媳妇又道:“这个孽种是个天生的妖精,惹得村里鸡飞狗跳,祸事横飞。她跟邻居张家的儿子阿牛眉来眼去有些日子,我亲眼见他们不避男女之嫌下河戏水全身湿透,被许老二看见,训斥了一顿。那妮子天生记仇,从此记恨在心。”
母亲咬着嘴唇,几乎出血。
土鱼媳妇又指着母亲道:“这个孽种的娘,也整日妖妖娆娆插花戴草地走来走去勾引男人,许老二为此跟她争吵多次,有邻里可以作证。”
“青天大老爷,一个妇人,丈夫要行夫妻之礼,本事常事,只有跟野汉子有J情的妇人才会因此杀夫。这夫妻两口子平日骂架,惊动四邻,这次怎么可能不惊醒那孽种?一定是母女俩都有了野汉子,嫌许老二碍眼,合谋把他杀死!望大老爷明察!”土鱼媳妇说完,又磕一个头。
母亲的脸有黄转青,由青转红。她忽然跳起来扑倒在土鱼媳妇身上,骂道:“你这个刻毒的妇人,真是心如蛇蝎!就因为当日小女被你骂不过反骂几句,你就要污她名声,坏她清白,甚至她死了你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女人?我就是来日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土鱼媳妇尖叫一声,大呼救命。衙役上前拖开母亲,母亲已经在她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土鱼媳妇捂着肩膀,脸上五官扭曲成一团。她爬起来坐正跪下,又给刺史磕了一个头,楚楚可怜地哭喊:“青天大老爷,请为民妇做主!这个贱妇如此凶悍,再加上外援,别说一个许老二,再添一个男人照样能将一家人灭门。”
那刺史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犯妇,居然敢咆哮公堂!来人,给我且杖三十大板!”
他扔下一支令签。
几个衙役上来将母亲如黄鼠狼拖小鸡一般架在一边摔下,举起板子就打。母亲一开始咬牙忍着不出声,指甲抓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从指根到指尖,全是青白的颜色。随着砰砰的棍棒落身的声音,她的嘴唇咬出了血。
在堂下,躲在慧明身后的我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就要冲上前去。慧明师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走这一步,猛然捉住我的身子用腿紧紧夹住,用手捂住我的嘴,不动声色地将我拖出人群。
人群之外,我依然能听到那惨绝人寰的棍棒之声,以及母亲忍痛不过的一声大叫。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传来嗡嗡的议论声:“这女人有些志气。”
“这女人看不出来,柔柔弱弱,倒是个人物。”
“听说那孩子有些精怪,多少人要她扔了那孩子,她若没些志气,那孩子活不过这许多日子。”
“活过这些日子又怎样?孩子跌落山崖没了命,眼看这娘的命也保不住了。看来这孩子确实是个精怪,祸害啊!”
接着堂上有衙役高声禀告:“回大人,这妇人吃痛不过,昏死过去。”
慧明箍着我靠在墙上,我的眼泪落在她捂着我嘴的手上。
刺史大人的声音冷静,波澜不惊:“泼水!”
接着听见泼水的声音。衙役又高声禀告:“回大人,这犯妇还是未醒。”
刺史大人道:“找狱医前来看视。”
没多久,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提着箱子进去,过一会儿又有声音传出来:“回禀大人,这犯妇身子虚弱,本身就有妇人病,一直下红不止,此时命悬一线,不宜再审。”
刺史大人便道:“如此带下去医治,择日再审。退堂!”
人群依然不散。透过泪眼,我看见身穿囚衣的母亲像一片风筝,被两个狱卒架了下去。我看见许氏族人围拢在族长身边,议论纷纷。
堂前的围观群众纷纷扬扬,三两成群,有摇头的,有赞叹的,有怒骂的,有可惜的,不一而足。而关于我的传说,又因着这个案子,走进了巴州城里的千家万户,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
慧明师傅几乎是把我夹在腋下强拖回我们下脚的客栈。一进房间关上房门,我跪倒在地板上谙哑着哭:“娘!”
才打十棒,母亲就被打得昏死在公堂上,可见之前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什么程度。而嫁到许家村之前,她还是个坚忍健壮的妇人,一个人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辛苦但是快乐着。弹指一挥间,命运将我们往死亡的路上一推再推,生活竟是如此的不堪回首。
我曾经无数次向往要带着母亲来巴州,给她一个美好的生活;母亲也曾试图带着我闯巴州,摆脱那个阴翳的许家村。然而最后,我们母女竟是分别以这种方式,共同呼吸着巴州天空下了无生机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