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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福郡主第一次在梅香院看见阿柳很是惊异。我牵着阿柳的手往正殿走,隔着天井看见惜福郡主带着晴和也往那边去用早膳,惜福看见我,看见我旁边的阿柳,张着嘴停住了脚步。
我也停下来,欠身施礼道:“郡主殿下,阿柳昨日跟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母亲出殡,她也累了一天。今日还没来得及教她规矩,我们且去正殿,我让她跟郡主见礼。”
惜福郡主按住一肚子的疑问点点头,进了正殿东间坐下。
侍女在椅子前摆了垫子,我蹲下身低声对阿柳道:“阿柳,这是宫里的惜福郡主,你去见过郡主,磕个头吧。”
阿柳走上前跪在垫子上,俯下身子磕了个头。我蹲在她身边,在她耳边教导道:“对着郡主和郡王,要跪一次,磕三个头,嘴里说阿柳拜见郡主殿下。”
阿柳垂着眼睛嫩声说道:“阿柳拜见郡主殿下。”又俯身磕了两个头。
惜福郡主笑嘻嘻地站起来扶她,自腰间解下一只荷包塞进她手里,说道:“阿柳乖,这个荷包拿去玩。”
阿柳没接,却跳起来跑到我的身后,抓着我的裙子躲起来。
惜福郡主脸上出现啼笑皆非的表情。我连忙替阿柳接过荷包,系在她的腰间,笑着说:“郡主殿下,阿柳认生呢。”我转身对阿柳道,“阿柳,谢谢郡主殿下。”
阿柳道:“谢谢郡主殿下。”
有了阿柳坐在中间,这顿早膳吃得颇不寂寞。我才刚缓缓地说起昨日自景兴寺出殡的事,才开了个头,外面便有人来报:“临淄王殿下要过来共进早膳。”
我转向惜福郡主,却不见了她面上的惊异与嘲讽,与之相反,她的嘴角似乎泛起微笑——难道我两日不在,临淄王与郡主的关系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不再嫌弃他了?
门帘一掀,临淄王一阵风地走进来坐我和惜福郡主中间,刚好跟阿柳来个面对面。他像瞪着怪物一样瞪着阿柳,讶然地说道:“呀,这是谁?”转头问惜福郡主,“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还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他又转身指向我。
惜福郡主瞪他一眼。临淄王忽然拍着脑袋道:“想起来了,昨日阿忠好像来跟我说过,说姑妈把那个小姑娘先放在阿草这里!”
阿柳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了,春雨刚刚将各种点心和小菜堆在她的盘子里,阿柳看到我眼中的鼓励,便开始埋头苦吃,一张小脸几乎埋进碗里。
惜福郡主和临淄王都看呆了,相视而笑——这两位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贵人,何曾识到过饥饿的滋味!惜福郡主指着桌上的酱牛肉道:“这个给她夹点。”
临淄王指着肉馅干饼道:“这个做得好,给她几个。”
一时间,阿柳面前堆起一座小山。
阿柳终于把脸从碗里抬起来,打了一个饱嗝。我装作没看见那两个贵人脸上喷薄欲出的大笑,对阿草柔声道:“吃饱了?”
阿柳点点头。
我跟她商量:“让春雨姐姐带你回房裁衣服好不好?”阿柳还穿着昨日的孝服,只是除去了孝带。她这么小,我这里没有她的衣服,只能先让春雨将我的衣服改给她穿。阿柳虽然跟着我,实际上是太平公主的奴婢。太平公主代她葬母,她已经卖身给公主。
一个奴婢是没有资格为母亲穿孝的。王府里她更不能穿孝了。她只能穿得素一点来寄托自己的哀思。
阿柳牵着我的衣襟不响。
我低声道:“阿柳乖,等春雨姐姐给阿柳改好衣服,姐姐带阿柳去玩好不好?”
因为昨日洗澡睡觉都是春雨服侍的,所以阿柳对春雨并不排斥,春雨上前轻拉细语,便拉着她回了我们的寝殿。
惜福郡主目送她们远离,说道:”噢,阿草,大约她没有几件衣服替换吧?不如托人带口信给阿忠侍卫,让我宫里的人把我小时候的衣服整理几件拿来给她吧,白放着也坏了。”
我站起来欠身致谢:“那阿草就替阿柳谢谢郡主殿下了。”
惜福郡主拉着我坐下,笑道:“得啦,偏你也会矫情。”
临淄王转头问道:“这孩子便是姑妈在粥厂遇到的那病死妇人的女儿?”
于是我便把这两日发生的事絮絮地说了一遍,临淄王长叹一声道:“这还是洛阳呢,尚有些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远离洛阳的地方又如何!”
他的眉头紧皱,英俊的脸上呈现出忧愁之色。他这个年纪,即使生于富贵长于安乐,良心也并没有泯灭,还有一些忧国忧民之情,倒也不是仅仅沉迷声色犬马的纨绔膏梁。
用完早膳,我们照例去探望寿春王。寿春王的气色明显有了改善。他能够下床在自己的卧室里用一些清淡的早膳。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刚刚在侍女的服侍下漱完口。
临淄王笑着打招呼:“大哥的看上去神清气爽!”
寿春王摆摆手道:“都是何医生的功劳。我以前失敬了,还望何医生不要怪罪才好。”
临淄王便让我和惜福郡主将前两日跟太平公主去粥厂探视饥民的见闻说了,当是给他开解乏闷。我照例重新调整了药方。我们在寿春王的寝殿说说笑笑,一直到午膳时间才告辞出来。
回到寝殿,只见春雨坐在窗前给阿柳缝衣服,阿柳坐在她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半天才崇拜地说一句:“春雨姐姐,你真棒,你还会缝衣服!”
春雨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歪头笑问:“春雨姐姐以后教阿柳做针线活好不好?学会了,阿柳也会缝衣服呢!”
阿柳拼命点头道:“好的,我跟春雨姐姐学。”
春雨逗她:“那将来阿柳学会缝衣服,先做给谁穿呀?”
阿柳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做给姐姐穿!”
在她口中,春雨是“春雨姐姐”,“姐姐”指的是我。
春雨佯装生气地说:“这样啊?春雨姐姐教会了阿柳,阿柳却要做衣服给姐姐穿,那春雨姐姐生气了。”她鼓着腮帮子转头向窗外,手中的活计自然停了下来。
阿柳愣了一下,接着摇着春雨的膝盖道:“春雨姐姐莫要生气。阿柳先给姐姐做,再给春雨姐姐做好不好?春雨姐姐莫要生气呀,莫要生气呀。”
春雨扑哧一声笑出来,拿指头点着阿柳的额头道:“你呀,看不出来,居然也是个鬼精灵!”
她一抬头看见我,连忙站起来,用手捅捅阿柳道:“喏,你姐姐回来了,开心了吧?!”
阿柳看见我霍地站起来,奔跑着扑到我身上,叫道:“姐姐!”
我蹲下身将她拥在怀里,笑道:“阿柳,今天这衣服改不完,你春雨姐姐要熬一夜才能改出来,你今天就跟姐姐待在屋里,姐姐教你认字好不好?”
阿柳仰头看我,懂事地点头道:“好的。”
我牵着手将她领到案前,取水磨墨,提笔在雪白的纸上写下“阿柳”两个字,教她念道:“阿——柳——”
她跟着我重复:“阿——柳——”
“这是阿柳的名字,好看吗?你看这个‘柳’字,这一边是木头,柳就是树,就是木头呀。这一边像不像柳树叶子,从树上垂下来,随着风一摆一摆啊!”
阿柳歪着头看半天,才使劲儿点点头:“像的,姐姐。”
“阿柳想不想学啊?”
“想!”
“这两个字很复杂,阿柳要写好这两个字,要先写简单的。姐姐给阿柳买些帖子,阿柳认字写帖子好不好?”
“好!”
那一天,我就在我的寝殿里教阿柳认字练字,消磨了几乎大部分的白天。因为阿柳的害羞,午膳我告了假,带着阿柳在房内吃的。似乎惜福郡主也没有去正殿用膳。春雨出去一会儿,回来悄悄跟我说,临淄王请惜福郡主在后花园赏雪,在暖春坞用的午膳。下午太阳半落不落的时候,惜福郡主回来,顺路先到我的寝殿来看望阿柳,看了她写的几个稚嫩的大字,赞赏起来。
她摸着阿柳的头道:“不错,阿柳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
阿柳兴奋得鼻尖冒汗。
春雨坐在一边,一针一线地缝着手中改制的小衣服。惜福郡主放下阿柳的字,就着春雨的手拿起衣襟查看一下,笑道:“看不出来,春雨的针线居然不错嘛!”
春雨抿嘴笑道:“郡主见笑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传报:“宫里的武侍卫求见。”
我愣怔地站起来,不知所以。惜福郡主似乎心中了然,微微一笑,拉着我去了对面的起坐间,代我吩咐道:“请进来吧!”
阿忠侍卫由临淄王陪同着进了起坐间,手里还拎着两只大大的包袱,躬身呈放在案上,道:“这是郡主殿下让人带信给她宫里的人找出一些她小时候的衣服,命在下下值的时候带过来,说是阿柳等着穿呢。”
因为这些衣物中有些贴身穿的小衣,所以我不便打开看视。我转头对惜福郡主施礼道谢:“没想到郡主如此神速,阿草替阿柳谢谢郡主。”
惜福郡主掩袖笑道:“你这个姐姐做得好称职,事事替她做主,阿柳也算因祸得福。”她转头对晴和道,“你将这两个包裹拿到对面殿里,跟春雨一起拣一套给阿柳换上吧,等下穿了新衣去用晚膳。”
临淄王拍手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忠你既然已经下值,若无重要的事,大家热闹热闹,一起用膳如何?”
惜福郡主白他一眼,奚落他道:“殿下,你闲人一个,喝醉不打紧,阿忠可是有皇命在身的,明日一早起来去宫中做侍卫,给你灌醉了,耽误了上值,皇上怪罪下来,你替他挨罚?”
临淄王摇手道:“我发誓,今日绝不灌他酒!不如我们今晚做些游戏有意思!”
“做什么游戏?”惜福郡主也是贪玩的,在宫中被拘束惯了,如今也想借机放肆一下。
她与临淄王一起计较了半天。她喜欢的闺阁游戏,临淄王显然兴趣缺缺,却又不肯言明,半天没有达成一致。
此时门外晴和报信:“郡主,阿柳衣服换好了。”
惜福郡主忙唤道:“快带进来吧。”
门帘一掀,春雨和晴和,一左一右地牵着焕然一新的阿柳进门。因她尚在孝中,穿了一件米色的袍子,襟角袖边绣着同色的花朵,虽然素净,却也雅致。皇家的东西,虽然说是旧衣,也有九成新,大约一年中穿不了几次,人就长大不能穿了。
连脚上都穿了半新的缎靴。
阿柳奔到我身边,躲在我的裙后偷看阿忠侍卫——她显然还记得他,对他怀着亲切的好感,只是碍于一堆陌生人,无以表达自己的亲切与好感。
众人皆笑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转头对阿忠侍卫道:“劳烦为阿柳买几本最初级的描字帖吧。”
临淄王笑道:“这个何劳阿忠?五王府要多少有多少。我明日给你们送几本过来。看来你要为姑妈培养心腹侍女了,读书识字,都教齐全。”
我屈身行礼,答道:“阿草每日除了开方无别事,教教阿柳,也是打发时光。”
阿忠侍卫侍卫凝视着阿柳,眼神里充满了温暖的慰问。临淄王一把扯过阿忠侍卫出门往正殿走,要他去那边喝酒用膳。
自然不忘吩咐等在廊下的芸娘准备额外的膳食酒菜。
阿忠侍卫是女皇陛下的红人,即使临淄王不留客,芸娘与五王府众下人也要巴结,何况又有临淄王出面留客。
那一日梅香院里灯火通明,不仅仅正殿东间膳厅里灯点得明晃晃,连廊下与东西两个偏殿的廊下,也挂满了宫灯,将不大不小的天井照得如同白昼一样。临淄王吩咐宫人们将膳桌移到正殿的正中一间,他与阿忠侍卫持桃木剑在天井内切磋剑术,输者罚酒。
不用多时,梅香院里大大小小伺候的不伺候的内侍和宫女都跑出来列在廊下看热闹,指指点点,好不兴奋。
我与惜福郡主不甚懂武,一开始便也是外行看热闹。只见那几棵红梅树下,临淄王于阿忠侍卫锦袍飘飘,剑影翻飞。阿忠侍卫平日看上去忠厚老实,舞起剑来并不含糊,临淄王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比阿忠侍卫小两三岁,但是王者气度确实天生的,一点也不畏手畏脚。
若是他们能用真剑,加上一片银光闪闪,定然更加好看。
渐渐地,我与惜福郡主都能看出些门道。惜福郡主小声地对我说:“虽然临淄王比阿忠侍卫小,但是自幼便延师习武,所请都是名家,底子好,招式精,跟阿忠比,竟不比他差。阿忠自幼家贫,住乡间,师从乡间的把式师傅,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不过自他进宫后跟宫里的师父学,因为年岁大了,领悟力强,又是一身农家子弟的力气,故而两个人倒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阿柳坐在我身边,看得聚精会神,紧张时不禁挺直了小身板,眼睛一眨也不眨。一次天井中的两个人告一段落,她便情不自禁地拍手道:“阿忠哥哥好厉害!”
而那一局,恰恰是临淄王赢了。他爽朗地笑道:“看来这偏心两个字,不仅仅是老人有,连小小孩童都有!”
惜福郡主站起来,斟满一杯酒递上去,嫣然一笑道:“殿下辛苦,请满饮此杯。”她一双美目流露着情不自禁的关切。
临淄王的一双俊目,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