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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太太本也是个斯文俊秀的女子,只可惜在柴米油盐堆里打滚得久了,珍珠也熏成了死鱼眼珠子。
本该闲时一卷书,品茗赏花,檐下观雨,窗前吟诗,无奈一气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子又有子,子又有……呃,子现在还没孙——反正,她家那宅子里住着的“主子”就有三十来号人——罗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养活这一大家子,委实不易,生生将个秀气的官家小姐,给逼成了个事事算计的年老妇人。
小姑子那处常年没人住的宅子,便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却又不敢直说出来,直将她憋得想死。与丈夫怄了一回气,眼见丈夫也不敢强令儿子去接,罗太太的心里不无得意——这女人一旦有了儿子,而且有了好几个儿子,她就自觉得腰杆儿比寻常人要硬。
哪知这一回的上风占得委实不巧!头回做贼就遇上了捕快!
闻听得兴许要变成丈夫顶头上司的王侍郎家竟与这讨人嫌的外甥有些勾连,罗太太脸色大变:“快将我的大衣裳拿来!”罗太太的体面衣裳一季就那么一套,平素在家里,主子们也穿细布衣裳,只有出门或是在家会客的时候,才穿丝绸衣裳。罗太太想出门观风,又不肯失了体面,就要先换衣裳。
她的丫头口齿很是伶俐地道:“太太,您那衣裳已经在身上了。”还是一大早穿上的呢,怕就是为了显摆给姑太太看的。
丫环名儿叫金铃,算是罗家家生子,父母都在外头给罗家收租,算是管事,这样的身份,放到个大户人家,也算是有头有脸儿的人。然则这样的一个丫环,在罗家却过得不大舒坦。
这也是有缘故的:先是。罗郎中与罗老安人父亲的时候,罗家才发家,也有钱、也有地、房子也不显得小,一家子不过几口人,却有一、二十的仆妇侍奉着,也是舒服惬意。等罗老安人出嫁,陪送了几个家人——这倒没什么。可怕的是罗郎中的生育能务。
都说有人才能有财,人丁兴旺是好事,家族枝叶繁茂乃是兴盛的征兆。到了罗家,这事儿就得另说了。罗郎中夫妻二人育有五子三女,女儿嫁了腾地方儿,却又娶进来五个儿媳妇!五房儿子,各有繁育,最少的也有一儿一女!罗太太足有十二个孙子、十个孙女儿。
仆人虽也有婚配生育,竟是赶不上主子们的速度,再者……就算有家生子,这宅子也装不下了。这家里人口多,收入却没添多少,也难支应了。于是发卖了几个仆人,少几张口,留下来的,不是很养得起,而是必得有几个仆人支使,以显身份。就算自己穷得快要没裤子穿了,也要有个跑腿儿的。
三十几口子的主子,连厨娘、门房、老爷的长随算在内,统共才十个人,哥儿姐儿都摊不上个乳母!三奶奶娘家略富裕些,产生体虚,自拿了钱要去雇个乳母来奶哥儿,还叫太太给辞了——家里再盛不下这么个人了。
是以金铃这样仆人里算是有背景的,也要整天忙上忙下,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八瓣儿来使。做得活儿多的人,别人就难离开她,她脾气难免大些儿。跟罗太太说话,等闲也不会兜圈子绕弯子。直便说:“太太,您再不紧着些儿,外头人可不等您呐。”
罗太太这才匆匆往外走,迎面撞到大儿媳妇与四儿媳妇,怒道:“你们急着去投胎么?换上衣裳!”
罗大奶奶委屈地道:“我那衣裳,昨儿才拿去浆了,还没拿回来呢!谁料到姑太太来得这般早?”
罗太太一把将儿媳妇挥到一旁:“你也是个不顶用的!”领着四儿媳妇往外走,将罗大奶奶气得一个倒噎,抽抽答答往后头寻女儿诉苦去了。她的女儿今年十三了,也晓得事了,听她说:“我进你们家这二十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连添寸布都要看人脸色。”忙劝道:“娘,今天来客人了,你倒要哭,也别在这个时候哭来。显得你不明白事理。”
才说完,又被罗大奶奶在胳膊上掐了一把:“你这小东西,跟谁一边儿的啊?白养了你这一会子。”一道骂,一道收回手来擦眼泪,还打开女儿的妆匣照一照面,重匀了粉,让女儿也换上衣裳,兴许要见客:“往年你那表叔来,也携些礼物,如今他们一家子都过来了,姑太太该有见面礼给你们的。南方产丝绸,好歹给你们晚辈一人一匹绸子才是,你们这一年的衣裳就都有了。”
将她女儿罗二姐羞得满面通红:“娘怎么说起这个了?哪有这样想着叫亲戚给东西的?”罗家虽则日子过得紧巴,罗郎中的儿子们倒是都读书上学,儿媳妇们也识几个字,将家中孙子辈集到一处,也是好大一个学堂——自家便教了读书识字。
罗大奶奶急道:“你懂个p!”欲待再说,外面又热闹了起来,罗大奶奶一把扯起女儿,“快些随我过去,你兄弟在读书,先不叫他了。”
罗二姐一脸的不情愿,被拖走了,口里还道:“我宁愿穿布,也不要这样穿绸。”胳膊上又挨了一道掐。
罗家人口多,彼此住得近,一出门儿,遇到罗二奶奶也拖着女儿大姐儿一道出来。堂姐妹俩一打照面儿,彼此都是满眼无奈,想来罗二奶奶也是这般嘱咐女儿的。
快步走出来,到了门口儿,却见罗太太还在门内不曾出去——侍郎家的人已经走了,罗太太不好追出去,便折了回来。罗太太是嫂子,理当在家等小姑子过来见她才是。有什么话儿,见了面儿再说,就不信这小姑子会不顾亲哥哥的面子,说娘家的坏话与外人听。
罗太太自觉分析得有理,劈头对罗大奶奶道:“使个人去部里与老爷说一声儿,南边儿的人来啦。你们都出来做什么?回去!他们得过来的。”大姐、二姐两个心里的无力感更重了,亲娘跟亲祖母不那么和睦……肿么破?现在只求这新来的姑太太一家,不要那么难缠就好了,听说那家也有女孩子,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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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家的女孩子这会儿正往罗家去呢。
王侍郎家的管事见自家姑爷实在是不会来事儿,得亏对家举人也是个呆子,这才没叫别人家耻笑,可对家老安人却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可不敢再留这姑爷在这儿露怯了,顺坡儿下驴,留下了地址,就将谢秀才哄回了侍郎府里去。
胡同里的人瞬间少了。
贺瑶芳一打量这地方的宽窄,再看看两户人家大门间的距离,就知道这宅子小,正琢磨着要怎么住呢。不远处忽拉拉来了一堆人!贺瑶芳上辈子就没见过罗家人,这会儿冒出这么一大堆来,她爹忽然多了五个表兄弟,她一时有些算不过账来。
罗老安人看到娘家侄子,可算是见到亲人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好好好,可算是又见着你们啦,多少年了。”
宋婆子一面劝,一面说:“安人,还是进去再说罢,还有行李要卸,还要见舅爷和舅太太呢。”
罗老安人试泪道:“正是。”
侄子们十分不好意思,抢上来左右扶着他,还有与贺敬文说话的,都想岔开话题,叫这母子千万别想起来没人去接他们的事儿。罗老安人,还在分辨哪个是大侄子哪个是二侄子,她年轻时与嫂子稍有些不快,年载久了,又不见面,却不似罗太太那般想着不好的事儿——待侄子们很是关切。
大侄子道:“爹收到姑妈的信,便吩咐将这院儿洒扫了腾出来。您看合不合式。”
宋婆子将眼睛一看,就知道这地方不是临时打扫出来的,宅子住人和不住人,那是不一样的。她很是疑心在贺敬文去年回家之后,这宅子里住了些人进来。宋婆子猜得也不差,罗太太嫌家里拥挤的时候,也会到这里小住几天,平素安排孙女儿们到这里来读个书之类的。
罗老安人却没留意这些,一路走一路看,又哭了起来:“还跟我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儿。”罗郎中是没许多闲钱给这里添置东西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旧样式。
到了正堂里坐定,先认一回亲,女孩子们年纪还小,也不会避讳,挨个儿认下去。统共五个人,倒是好认,贺瑶芳这会儿还算清醒。
将眼一扫,见这些表叔表大爷们穿着半新的衣衫,帽子里有网巾,腰挺得直直的,倒也像是讲究人。只是这行动间却又透出些个怪异来,好忍不住往她爹身上略贵重些的装饰上瞅。贺敬文身上那点儿玉佩银五事儿,在贺瑶芳眼里绝算不得好东西,以前她身边那太监带的都比这略强些儿。可见这表叔们,确实是有些个穷困了。
认完了亲,罗大爷便请姑妈去他家里坐坐。说这个话的时候,他也是一阵心虚,几十年没见的亲戚来了,不打发人去迎,已是有些个不妥。人家凳子还没坐热,便要人去自己家里,这……可要不这么做,又怕自己母亲心里不痛快,到时候在家里闹出来,又是家里不安宁,待邻居听见了也要笑话的。
罗老安人没想那么多,高兴地道:“我也许久没见你们母亲了。”命宋婆子将准备的礼物取了来,着两个人抬着,往罗宅那里去。
罗大爷弟兄几个知道这姑妈家里有钱,见这许多东西,又有绸缎等物,心里也是一松——有这么些物事,家里也好松快些,能叫老婆和老娘少念叨两句。
一面迎了贺家人往自家宅子里去。贺丽芳一手一个妹妹,还嘀咕:“怎么地方这么窄?”贺瑶芳将她的手一捏,她便抿紧了嘴巴。
没几步路,便到了罗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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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罗宅,一股逼仄之感便扑面而来。前厅还算宽敞,却因罗郎中不在家,并不在这里见面。转到屋后,贺瑶芳就开始发懵,左右一看,她哥她姐也都有点懵。这罗家,实在是太挤了!凡能盖房子的地方,大概齐儿都盖满了,贺瑶芳只有在上辈子被继母败完了家业之后,才住过这差不多拥挤的地方。
此情此景,令她有些担心——这老舅爷家里,怕不太好相处。倒不是她瞧不起穷人,她上辈子比这落魄的时候也有,这才更明白这里面的故事。有的时候,人和人之间,差的不止是钱,还有心。像吴妃,小门小户的出身,见到金银珠宝便死命往怀里搂,连赏人都不抠抠索索。她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就是心里舍不得。这样自然拢不住人。反观娘娘,就是大大方方,人都敬爱。其实……也出不了多少钱,做事却让人舒坦。
再看那位舅太太,她就更头痛了。罗太太比罗老安人年长,脸上的皱纹却比小姑子多出一倍不止。唇边两道竖纹颇深,眉间也有竖纹隐在抹额之下,一看便是经年操心的人,还是个脾气不好、心眼儿也不太大的人。这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不是东西多,而是人多,一拳高一拳低的足有十个女孩子,因是堂姐妹,彼此长得还有点像。高的那两三个,带着点儿少女的羞涩,善意地微笑着,越往下,这群小东西的脸色就越不好看,也不知是谁惹着她们了。
【这回真是麻烦了啊!】贺瑶芳不禁头痛了起来。他们家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这最亲近的就是罗家的,没想到人家不欢迎!总不能凡事都要求容家帮忙吧?那也不是个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