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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珍走出聚贤阁,满怀怒气地快步往前冲。方嬷嬷和对视一眼,无奈地追上她:“太太,天黑,走慢些儿。”其他的话,却是不敢多劝。
林玉珍不听,一口气走回院子里,厉声道:“给我备下笔墨纸张。”她原本是打算和陆老太爷商量的,既然这样,她就不商量了,直接写信过去,让林谨容先带着毅郎回来。
风一点点地起来,把街面上的尘土卷起,不管不顾地四处撒开去。街边的槐树、榆树、柳树上落了厚厚一层灰,行人半掩着头脸,飞快前行。然而空气是那样的湿重,甚至等不得人跑到屋檐下,昏黑的天空就被闪电撕了一条口子,紧接着,沉闷的雷声夹杂着黄豆大小的雨点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冷风卷着雨水,吹得人气都喘不过来,只想赶紧藏了起来。
转瞬间,街面上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天地间只剩一片带了凉意的半透明的苍茫。
丰乐楼里照旧是灯红酒绿,温暖安逸的,梅宝清站在南楼三层雅间的窗前俯身往下看,楼下院落里一株榴花被风雨打得瑟瑟发抖,残红落了满地,又溅满了尘土,真是苦不堪言。
陆缄坐在他身后,平静地等着他回话。
梅宝清回头:“看来今年这棵石榴结不了果啦。真可怜。”
陆缄的睫毛动了动,摆出一个平淡温雅的表情:“这叫天有不测风云,还有命中注定。”
梅宝清道:“本是可以避免的,它若是我的,我便提前给它搭个棚子,又何惧风雨?”
陆缄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声音冷冽而锋利:“天地生万物,可以主宰它的只有天地而已。就算是侥幸躲过了一场风雨,又焉知它什么时候不被闪电给劈了?”
这是底线。这人的自尊心还真强。梅宝清哈哈一笑,走到陆缄对面坐下…低声道:“不要多想。我没其他意思。”
陆缄淡淡地看着他:“你不多说,我当然不会多想。”
旁边红泥小火炉上烧着的惠山泉冒起了蟹眼,梅宝清一手挽袖,一手执壶…优雅地把水注入到珍贵的越州秘色青瓷盏里,几朵皎洁的茉莉伴随着碧绿的叶芽上下旋转,幽香扑鼻。
梅宝清的脸上略带了几分陶醉,轻轻吸了一口气,把茶推到陆缄面前,低声道:“真不错。我真是讨厌极了团茶。
虽则一斤小龙团茶要价黄金二两,但在我眼里…真是不如这个。不知尊夫人平日烹茶,又喜欢哪一种?”
陆缄微微皱起眉头来,十分不愿意回答梅宝清的问话,然则,梅宝清这话也没什么冒犯之处,便“嗯”的一声敷衍过去了。
梅宝清仿似没有注意到他的敷衍,继续认真地道:“我在平洲曾去过尊夫人开办的茶肆,听闻她极爱茶百戏…也是个中高手,想来也会对我这种法子感兴趣,或许敏行弟可以告诉她…让她一试。”
“嗯。”陆缄又敷衍了一声。他明明是来拒绝梅宝清的—虽然那种说法很委婉,但拒绝就是拒绝。梅宝清听他说完之后,就一直趴在窗前看雨,看楼下的榴花,那句石榴结不了果的话,分明就是威胁他的,现在却又来和他谈论茶道。
梅宝清笑了一笑,沉默地饮了一口手里的茶,抬眼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雾,沉声道:“我虽不才…但近年来真是很少被人拒绝啦,所以心里有些不痛快。拒绝的话,说得再好听也是拒绝。你看不起我。”
陆缄见他终于说到了正点上,反倒松了一口气,含笑道:“我是否也可以说是你先看不起我的呢?”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也许我打不过你,势力没有你的大,但是从内心来说,你看不起我,我当然也可以看不起你。
梅宝清的手指在螺钿桌上轻轻叩了叩,慢慢笑了:“好,你说得很对,我是自己先就没有抱着交朋友的心思来与你交往的,当然不能和你做朋友,那是谈生意。那么,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陆缄认真道:“那要看明审兄要交的是哪一种朋友了。”
梅宝清道:“有哪几种朋友?”
陆缄道:“泛泛之交亦可称朋友,交心知己亦可称朋友。而所谓真正的朋友,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梅宝清抬了抬眼:“就像是做生意一样,信誉不是突然间建立起来的,而是一点一滴慢慢积累起来的。是这个意思吧?”
“是。我要突然就引明审兄为知己了,明审兄肯定不信。”陆缄点头微笑,朝梅宝清举了举茶杯。
梅宝清抬起茶杯,笑道:“好吧。”
二人都没有继续往下深入研讨这个问题,陆缄也没有问他将会怎么处理陆家的事情,尽管陆缄非常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倾盆大雨渐渐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被丰乐楼外辉煌的灯光照得闪闪的,犹如蜘蛛吐出的蛛丝,黏人而潮湿。陆缄拉了拉身上的油衣,从那株被风雨摧残得满地残红的石榴树旁走过,特意看了看枝头。枝头上留着几个青果,依稀看得出长得很强健,风雨疏去了其他的果子,它们还会长得更大。
陆缄回过头去看着南楼三层的雅间,灯光依旧,梅宝清站在那里朝他挥手。纵然隔着夜幕雨雾他看不清梅宝清的神色,但他想,梅宝清的神色一定是孤清寂寞的。按照梅宝清对于人的两种定义,这个人大概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合作伙伴,只有需要和不需要的关系。凭着直觉,他觉得他应该比梅宝清幸运或者幸福。
早有伙计殷勤地牵了马儿过来,陆缄翻身上马,吩咐长寿:“走罢。”
细细的雨丝落在丰茂的葡萄叶上,又汇集成了大滴大滴的雨珠,在葡萄叶再也忍受不住其重量的时候,便“吧嗒”一声滴落下来,砸在陆缄的脖颈里,冷得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伸手擦去脖颈里的雨水,抬眼看着正前方。林谨容的屋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只看这一眼,他便觉着身上的寒气去了不少。
他轻轻掀起帘子,看见林谨容抱着毅郎站在窗前看雨,正低低地和毅郎说话:“宝宝,这就是雨啊,下雨啦,你听,雨水落在葡萄叶上……”她的表情恬静柔和,目光温柔似水,毅郎安静地躺在她的肘弯里,专注地望着她笑,毫无保留地把嘴张到最大,露出粉红色的小牙床,偶尔伊伊呀呀地应一声。
陆缄忍不住微笑,舍不得出声打断面前的场景,他便只是那样安静地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这母子二人。一旁伺候的樱桃和豆儿瞧见他,正要出声,他就轻轻挥手让她们退下,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不曾从林谨容母子身上挪开过。
屋里多了个人,林谨容就算是有些入迷,也很快发现不对。她回过头来看着陆缄,朝他微笑:“你回来啦?身上没有湿吧?”然后把毅郎抱起来对着他,柔声道:“毅郎,爹爹回来啦。”
陆缄走过去,弯下头在毅郎的小脸上饱含爱怜地亲了一口,顺便在林谨容的手上吻了一下:“阿容,回家看到你们俩,真好。”
他的脸上有寒气,毅郎不适应地闭了闭眼,侧侧头,往林谨容怀里躲。
“敢嫌我?”陆缄忍不住,又往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毅郎有些不耐烦,但也没瘪嘴。林谨容好笑道:“先换衣服吧,洗洗再来。”
陆缄注意到她穿了一身胭脂色的新纱衣,腰也束出来了,唇上还涂了口脂,打扮得很漂亮。不由心里一动,有一只小手在他心里一直挠,一直挠,不及细想,就已经圈住了林谨容的腰,小声道:“我这时候不想动呢,怎么办?”
林谨容宽容地道:“那就先陪我们坐坐。”
陆缄圈着她母子二人走到榻前,紧紧挨着林谨容坐了,把手在怀里捂暖了才握住毅郎的小手,低声道:“这么小的手,不知哪一天才能长大。”
不知哪一天才能长大。林谨容有一瞬间的失神,转而笑道:“不是都说愁生不愁长的么?会快到让你反应不过来。”
“是么?”陆缄与她依偎片刻,慢慢地和她说起今日的事情来:“他先说我看不起他,有点生气,但后来又说要交朋友。可是这样的人的话,也是不能全然相信的。”
林谨容道:“你没问他,平洲那边到底怎么打算?”
陆缄摇头:“没有。反正很快就能看出来了。”
林谨容有些遗憾,兴许还有其他的方式,但陆缄既然这样选择,便随他吧,总之怎么也不可能坏过上辈子去。她放柔了声音,换了个话题:“今日有人送了吴襄的信和给毅郎的洗儿礼来。信给你放在书桌上了。”
陆缄忙道:“送了什么东西?”
林谨容一笑:“一个八宝璎珞项圈。另有两角好茶送我,两盒好墨给你。”
陆缄抚了抚额头,笑道:“他手脚倒快,我还以为这信怎么也得下月才能收到呢。”又或者,是永远也收不到了。但看此时这情形,怎么也不像是要绝交的样子,他想去看吴襄的信里怎么说,却终是舍不得离开林谨容和毅郎的身边。
大家六一快乐,特别祝做妈妈的书友以及你们的孩子六一快乐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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