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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扆钻入了冰川深处。
零下数十度的严寒透过厚重的冰面穿透他的衣服,纵然李凤扆的“九重仙境”练得登峰造极,在这种极限环境中仍然感觉到了寒意。
越往下的裂隙越是黑暗,但冰川之中闪闪烁烁的银光就越多。
那是不死树的树皮。
果然和李凤扆猜想的一样,在冰川深处,仍然冻结着一些没有腐朽消失的不死树根的碎片,和风雨巷土地中那些银色树皮不同,这些冰川中的树皮晶莹透亮,闪烁的银光宛如星芒,十分明亮好看。
就仿佛它们仍然保留着生机。
而在某一个不起眼的裂隙旁,冰层深处有一截细小的树根,它只有李凤扆的拇指粗细,十余厘米长,但是它留有细微的根须,李凤扆心中猛然一跳——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提醒着他——就是它!
这截细小的树根,可能还活着!
李凤扆从背包里小心的取出了一柄冰镐,轻轻击碎冰川,将那截树根连同周围的冰川一起取了出来,而就在那树根离开冰川的一瞬间,有几根根须脱离了冰层——那根须宛若有生命一般一颤一抖,径直插入了李凤扆的手腕中。
它似乎感应到了李凤扆身体中存在着不死树的能量。
银色根须刺入手腕,极度严寒随之而来,李凤扆全身刹那冰封,而手中的不死树根随之迅速长大——它的生理结构显然也与现代的任何树木不同。银色树根节节长大,爆出芽点,而芽点上冒出了几片银色的小叶子。
此时如果有人看见冰裂隙中的场面,必定为之惊恐——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手托着一棵盆栽模样的小苗,而他全身被寒冰笼罩,仿佛定格在了水晶之中。
然而没过多久,不死树突然停止了生长。李凤扆身上的玄冰骤然碎裂,四下纷飞,不死树的根须也离开了李凤扆,颇有些瑟瑟发抖的模样,温顺的卷回了自己的根茎上。
李凤扆白皙如玉的肌肤上迸发出一抹红晕,九重仙境的阳极心法运转,令体温急剧上升,不死树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温度变化,亦无法适应人类体内的血液和经络中运转的真气,只能逃之夭夭。它虽然贪恋属于自己的能量,却知道万万不能得罪眼前的“怪物”。
在从来没有见过现代人的不死树看来,李凤扆是远比不死族或陆吾更恐怖的怪物,“它”的肚子里有火,而不管是不死族或是开明兽陆吾,甚至一些更巨大的生物,如应龙、鲲鹏、帝江之类……都不敢在肚子里藏火。
火——是禁忌。
难道这个怪物是毕方生的?还偷吃了自己的果实?
不死树蜷缩在李凤扆的手上,瑟瑟发抖。
它已经“死去”数万年了。
虽然它是一棵不死的树,无论如何都会为自己留下卷土重来的机会,虽然它是一棵偷吃过曼兑的树,故而与其他的树有些不同,但凡是生物,总会对自己无法应付的强者感到畏惧。
何况这个地方气息这么古怪,四处都没有水源或精魄,空气不对、风也不对、温度也不对。
好可怕。
李凤扆惊讶的看着手中瑟瑟发抖的树苗。
他知道作为“圣木”,曼兑是有思想和记忆的,虽然看起来和正常人略有不同。但他没有想过不死树居然也似乎有思想和记忆——数万年前的生物似乎与现在的分类和理解有所不同,它们似乎多多少少,都有思想。
曾经在沈方体内寄生过的“女肠草”也有思想。
这棵只有几片小叶子的不死树——或许还是一棵有想法的不死树,会是唐草薇的希望吗?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罐,眯了眯眼,将瑟瑟发抖的不死树苗塞进了罐子里,盖上了盖子。
随着不死树苗被收入密封罐,四周冰川格拉格拉发出崩裂的巨响,似乎有平衡点被损坏,裂隙扩大的声音自近而远,深入山体之中。李凤扆动作快极,自原路折返,当他跃上雪地,寻到安置三个人的雪洞,脚下的山体才真正颤抖起来,第二次雪崩来临了。
这次的冰川崩断得比上次更加剧烈,除了山顶那块紫黑色的原型巨石纹丝不动之外,触目可见的所有冰棱都在崩落,数万年积累的冰雪四散滑落,像脱胎换骨,像褪去一层时间的躯壳,暴露出久远之前的真相。
冰川崩断的声音形成连绵不绝的回声,震得人晕头转向,李凤扆带着一行四人一起挤在山顶的紫黑色巨石上,惊讶的看着冰川之下的昆仑山。
冰川剥落大半的山体具体是什么模样尚没有看清楚,首先看见的是一具缠山而上的巨大骸骨,那不知道是什么巨兽的骸骨,骨骼颗颗化为紫黑色的巨大岩石,最顶上的一颗,就是他们脚下的圆形巨石。这庞然大物显然经历过万年的冰川侵蚀和烈焰的洗礼,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各个骨骼都被烧熔了大半,形状已不可辨认,虽然它“缠绕”在山体之上,却也非完整,而是裂成了十数截碎片。那惨烈的模样,仿佛可以看出当年昆仑山曾经燃起大火,而此物不知道为什么缠绕在山上,做出了保护的姿态,饶是它强横如此,却也终是死在了山上。
沈方在冰川崩塌时缓缓清醒,一时还没有记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呆呆的看着已不认识的昆仑山。
巨兽的骸骨环绕的是昆仑山顶的一座宫殿,宫殿的顶上生长着一棵银光闪烁的巨大树木,只是巨树已死,树冠已消失殆尽,只余蜿蜒如蛇的树根顺宫殿的顶部而下,仿佛精灵的圣堂。数万年时光过去,即使是树根也已支离破碎,只隐约能想象最初的模样。
那巨大的宫殿远比人类所能建造与想象的更为巨大,占据了昆仑山山顶的大部,成多边之形,共有九门。每个“门”的上部有方形巨窗向内打开,下部有圆形的门洞。银色的不死树根自宫殿顶端攀爬而下,映衬着巍峨的宫殿,不难想象在远古之时它是多么壮观的存在。
这就是昆仑之墟。
帝之下都。
它原来并不是冰川形成的幻象,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它是真实的存在,是另一种生命文明的凝结。
刚才李凤扆正是在宫殿顶部那些不死树根的孔隙里探寻不死树苗,浑然不知在脚下竟是一座巍峨的宫殿。
这座宫殿有一片巨大空旷的平台,那盘山的骨骸有一大半是落在这片平台上的,但平台正中,有一节骸骨缺失了。那仿佛正是在骸骨的中心,承接头尾的地方。
随着沈方清醒,桑国雪随着睁开了眼睛,他仍然维持着窫窳的模样,巨大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座帝之下都。
他对这宫殿没有太多印象,此刻却仿佛能够记起……上部方形的巨窗供飞兽与飞禽出入,下部的圆洞供走兽与爬虫出入,这是一座圣殿,只要能到达昆仑山巅的一切生物,它都是欢迎的。
然而……昆仑山太远太冷,除了那些在初生之极,需要啃食曼兑的小兽们,很少有谁愿意到这里来。这里不知道由谁所建,就像外面的三珠树、不死树、文玉树等等不知道是谁所栽培,但那也必是在更久远之前,有谁留下来的。
生物以数万年纪更新换代,文明在传承之中一再断代,却又萌发新芽,卷土重来。
顾绿章站了起来,她一样看见了这座无以伦比的宫殿。
曼兑的记忆随之而来,一棵红皮巨树骤然出现,如建木通天而起,它如斯高大,映衬得攀爬在宫殿上的不死树根仿若一撮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宫殿……是和山一起慢慢升上来的。
在曼兑的记忆中,这块地方本不是山,是随着地震和火山慢慢升上来的,原本的宫殿更多更大,连绵成一片,最终只剩下了这一座。更多更大的类似的宫殿覆灭在漫长的时光中,正如她也曾经有过同族与伙伴,最终剩下的,只有她一个。
红皮巨树仿佛突然颤抖起来,空气中弥散出似曾相似的气味,仿佛是一碗热汤,又像是一种甜味,它像是世上任何一种讨人喜欢的气息,只要吸入一口,就难以遏制。
顾绿章想起自己的树下曾有数不清的生物来啃食自己的树叶和果实,它们有的生长出翅膀,有的生出鱼尾或鳞片,有的变得很大,有的变得很小……它们在自己这里获得新生,然后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她还记得在天上变得极亮,而应龙蜿蜒而上的时候,自己心里涌出的惶恐。
然后天降火雨,万物俱灭,最后一只应龙自天而落,昆仑山满是大火,不死树、三珠树、玗琪树、文玉树、自己……被大火点燃——像它们这么庞大而轻巧的生物,一旦起火,将迅速消亡。那摔落的应龙发出震天动地的苍凉的叫声,盘旋在昆仑山上,以身体遮挡火焰,试图阻止一切毁灭……
然而覆灭……只是一瞬。
她想那一天……神州大地上应该遍布火焰,能飞的“天神”的尸骸从天而降,化为炽热的流星点燃大地,将一切焚毁。
从那之后,再无天神。
“这才是真正的昆仑之墟!”李凤扆赞叹的看着脚下足有十来丈高的巨大“窗户”和“门洞”,这进出的肯定不是人类。宫殿以类似白玉的巨石堆叠而成,巨石与巨石之间有一层如冰的衔接物,堆砌得非常整齐,有些地方雕刻着简单的花纹,那是文明的象征。
“绿章。”沈方呆呆的看着脚下的庞然大物,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不确定的说,“我好像看见了仙宫……我是不是一直有幻觉?我即看见了仙宫,又好像咬了你?”他的眼神茫然又迷蒙,“你是一种汤……你很香……你……我……”他的思维显然陷入一片混乱,语无伦次,“我很饿。”
窫窳骤然回过头来,看着顾绿章。
顾绿章身边的参天巨木没有消失,她目光平静的看着沈方和桑国雪,对着他们伸出了手,“圣木曼兑,是启智之物,在人类出现之前的中华大地上,不管是穷奇窫窳,或是女娲伏羲,又或者是应龙与女魃……它们开启灵智,生出属于自己一族的独特能力,都源自于曼兑的精魄。曼兑——是一棵精魄之树——足以供应源源不绝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勉强装作淡定,“如果当年小桑不是吃了草薇的血,而是吃了我的血……也许根本不会死——也许能变得更强——因为我才是那个珍贵的食物。”
她说,“我知道你们都很饿,来吧。”
沈方的眼睛变成了黄绿色,但他这次没有扑过来,他的理智摇摇晃晃的要离不离,仿佛正在努力理解顾绿章的话。而窫窳却缓缓变回了桑国雪,他盯着顾绿章身上的血迹,将嘴唇咬得死紧,“对不起。”
桑国雪说“对不起”。
“别这样。”她低下头,“我曾以为我是吃人的怪物,胡思乱想过我是不是诱发一切的恶魔,否则为什么大家在我身边就要遭遇不幸。”她深吸一口气,“如果……如果我纯粹只是食物,那也……那也挺好的。”
沈方的眼睛终于彻底变成了黄绿色,他身上蔓延出黄绿色的杂草,像一颗种子骤然在他身体中发芽生长,双手化为匍匐的草根,向顾绿章扑了过来。那些草根扎入顾绿章的手掌,女肠草的幻影纠缠在圣木曼兑的庞大树皮上,小心的将自己塞入树皮的缝隙中,紧紧与曼兑贴在一起。
它是一种寄生之物,寄生在各种神木之上,吸取神木的精魄为生,它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曼兑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它。
而它是寄生物,它的本体脱离了沈方,留下了种子在沈方身上,直到寻觅到合适的宿主——女肠草破壳发芽,寄生在宿主身上,以此为生,永不分离。
这就是为什么沈方情不自禁的跟着顾绿章,他潜意识的闻着嗅着看着……摸索着……直到他确定这就是此生唯一的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