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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从噩梦中惊醒,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坐起身,不住地喘着粗气。
竹制窗帘拉上了,日光透过绿纱窗跟竹帘的缝隙透出些微光芒。仿佛天色渐晚, 又像是天刚刚亮。
她一直都是个迟钝的人, 分不清晨曦与落日的区别。无论是上升还是下降, 速度都缓慢地仿佛时空整个都静止了一样。
雷震东临走之前难得没闹她,而是正儿八经坐在床前踏板上, 说要跟她交代点儿事情。
沈青当时都有点儿犯困了, 愣是被他一句话惊醒。在雷震东的字典当中, “交代”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太低了。一旦出现, 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雷震东叫她的反应吓到了,赶紧上床搂住人,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青青不怕啊,我就随便说说。”
夜色沉沉,窗外的大花小花早就睡了, 连知了都陷入了沉默。
一并沉默的人还有雷震东,平常聒噪到让沈主任恨不得拿块毛巾塞住嘴巴的男人, 此刻却沉默是金了。
沈青没催他。其实按照雷震东的个性,他会主动开口跟她说, 都是个奇迹。这男人太擅长打马虎眼了,藏事情的能耐简直堪比存粮过冬的松鼠。
“我一直没正经跟你说过少阳的事情吧。”
沈青“嗯”了一声:“拿他说事的时候除外。”
雷震东干笑了两声,他那不是求福利嘛。少阳啊, 他得感激少阳。如果没有少阳, 他怎么会认识青青。
“老三是我们队里头的兵王。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我们出任务,他就没捅过篓子。”说着,雷震东在沈青的脑袋上亲了一口,“嗯,我家青青从小眼光就不错。”
沈青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雷震东的神逻辑了。好在雷震东压根也没想让妻子回应,只抓紧了人的手,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当中。
“十几年前的环境没有现在好,部队里头的事情也复杂的很。那些拿钱直接买军衔的事情不是传说,是真的有。领导放话想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标杆。”
他们那一批的特种兵,领导第一个放话想留的是少阳。周顺方不算,周顺方已经算是小领导了。
“老三不愿意,他想早点儿退伍挣钱。他是真想着供你读下去,他打听过了,学医头十年都挣不到钱。他想养家。”
沈青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被雷震东抱进了怀中。男人青青拍着妻子的后背,给她顺气:“没事,你想哭就哭吧。我不生气,老三是个特别好的人。”
特种兵退伍了,也就是普通的退伍兵,没什么好稀奇的。当保安的,开卡车的,打零工的,做健身教练的,干啥的都有;部队里头的荣光不会带到退伍后,还有人违法犯罪,叫昔日的兄弟给逮着的。
“领导发话让老三留部队的时候,我们没一个人嚼舌头,因为他的确是我们当中最出挑的。后来他执意要走,领导还找他谈过几次话。”
沈青听得迷迷糊糊,不明白雷震东为什么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
“领导想给他介绍工作,专门招收退伍特种兵的地方。早些年,国内的人出去投资的时候,老被当地的武装力量绑架勒索,挣钱就是拿命换。时间久了,他们吃不消,自己请的保镖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上没上过战场,手上沾没沾过血,只要一交手就能分辨出真章。功夫分好看的花架子跟实打实的杀招。
“是雇佣兵吗?黑水公司那种?”沈青有朋友跟同事参加过医疗外援以及无国界医生组织,对外头的环境不算一无所知。
雷震东叹了口气,亲了亲妻子的额头:“当时,我们也以为是这样。”
去海外当保安,虽然也是拿命换钱,但总归是正经的挣钱门路。没学历没背景,除了一身功夫之外,也没什么多出挑的地方,他们这些人,能够找到的好工作着实有限。
“那是什么?”沈青抬起头看丈夫。
雷震东迟疑了许久,才轻声道:“也许是私兵。”
沈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会尖叫出声。为什么要养私兵?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这都是我瞎猜的,你随便听听就好。”雷震东安慰地抓起妻子的手,放到自己嘴边亲了亲,“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正开始调查,已经是我退伍后好几年的事了。”
他缺乏少阳的敏锐,或者说他对部队的事情远没有少阳上心。少阳在搜集信息方面是个绝对的天才,他能够从很多旁人完全忽略不计的细枝末节中发现端倪。别人见怪不怪的事情,他能找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老三没惊动我们任何人,一直都是自己在调查。他憋得住,从来都不说。”
沈青发散性思维出去:“有人就得有武器啊。那些被收拢的人,即使再厉害,也比不过武器。”
她突然间想起了天鹅宫那位被杀的前任老板。
“嘘。”雷震东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妻子不要说出口。那些事情,即使关上门在自己家,夫妻夜话,也不能说。
“部队里头的枪械到了一定时候就该报废了。国内枪支管理很严,部队里头也一样。少阳不知道从哪儿发现了不对劲,就沿着线索查了下去。”
雷震东记得有一阵子,老三特别的沉默。兄弟们问他的时候,他只推说烦退伍之后的出路。还是雷震东揶揄他,想什么呢,赶紧退伍回去娶老婆才是真的。
这句话像是拯救了少阳,他立刻眼睛一亮,兴冲冲地去申请探亲假了。
从小到大,教育片都告诉我们,英雄都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然而英雄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犹豫会害怕会担忧,也会想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谁不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毕竟,说句不好听的话,自古以来都是从上往下简单,从下往上比登天还难。
老三不傻,他知道这些。他清楚正义的代价究竟有多大,那是以卵击石,甚至灰飞烟灭都没有任何结果。最惨的是,连死了都要背着污名。
他想躲的,可是没能躲开。他想好好过日子的女孩已经有别人了。他一直惦记着的大哥,做的就是这种买卖。
雷震东不知道老三究竟是怎么觉察出不对劲的。
也许是田大鹏露出了马脚。人对人的人往往存在固化,在田大鹏眼中,当了四年兵的少阳,也不过是多练了一身功夫而已,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屁颠颠的小兄弟。
也许是少阳天生敏锐,对于枪械具有着野兽般的嗅觉。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又沿着线查了下去,最终,线索又回到了原点。
他没办法再假装看不见的原点。
“部队里头刚有要清点销毁枪械的想法,库房就失火了。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负责看守的人违反纪律抽烟,然后闹出了事情。”
沈青叹了口气:“当年故宫大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
退了位小皇帝居然敢清点故宫的宝物?行啊,那奴才们就索性替主子分忧,坚决不累到主子。都烧没了,还清点什么啊?
“负责看守的人上了军事法庭,被判了刑,离开了部队。前几年,周队长出任务的时候,又碰见了他。”
沈青惊惶地抬起了头:“他在做什么?”
雷震东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的纪律非常严格,出任务中所见所闻一律不许向任何人透露。”
“那他为什么要提这个人?”
雷震东苦笑了起来:“因为还有人没收手。”
就像剿灭了一个大毒枭之后,很快就出现另一个大毒枭一样。滴着血的黑金永远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大老虎倒台之后,那条线依然没断。”雷震东轻轻摸着妻子的头发,然后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下鼻子,洗发水的淡淡清香跟妻子的体香混合在一起,抚慰了她焦灼的人,“那些闹独立的人想搞事,也需要武器。”
沈青的心逐渐往下沉,她几乎难以置信:“他们是疯了吗?”
话一出口,她又沉默了。医院里头的争权夺利她见识过,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有人能背叛家庭,又怎么会没人背叛祖国呢?抢不到自己碗里头,那宁可直接打翻了。
“别想这么多,这些都是我瞎猜的。”雷震东苦笑,“老周对我也是藏藏掖掖的,级别太高了,他没权做主。找我,不过是因为江州的地头我待了十来年,我熟。”
沈青攥紧了丈夫的胳膊,惶然地看他:“那你被关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吗?他们的手能伸到这么长?”
雷震东笑了:“这就是所谓的利益集团啊。外头也要有人接应着啊。你看倒了一个大老虎,他多少封疆大吏的秘书跟着落马了。”
□□的性质远远胜过于毒.品走私。想要搞到一把正儿八经的枪,一般人没门路根本不可能。所以这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地方上一定要有人接应。
“老周最后查到了天鹅宫头上。”雷震东眯了眯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天鹅宫背后的保护伞,官方一直没披露。不过私底下一直传是三年前倒台的那位父母官。”
关于这件事,沈青倒是听辛子墨闲聊过。按照他的说法,天鹅宫事发之后,整个南省地区都在看着父母官到底什么时候掉下来。结果这人愣是生生又熬了两年,才落马。
据说他在被带走的车上试图跳车自杀过,被武警一把摁住了。
“这人倒了,外头的买卖却没受到任何影响。老周就知道这条线的关键点换人了。而且,已经换了不止一年两年。”
沈青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你是说,一开始这条线的负责人是这位父母官跟天鹅宫的前任老板。田大鹏杀了这人之后,接手了他的线?不对,他倒台了,田大鹏为什么没有受影响?除非,田大鹏是替另外一个人干活的。”
雷震东笑了笑,揉着她的头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睡吧,不要想那么多了。”
她没睡好,一直到天蒙蒙发灰才勉强入睡,等到醒过来时,雷震东已经不在了。
房门口传来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然后宝宝“哇”的哭了起来。
保姆赶紧抱走孩子,嘴里头念叨着:“哎哟哟,我们宝宝黄金万两啦。”
沈青笑出了声,扭开房门走出去。周队长的母亲正打了温水出来,跟保姆一块儿清洗小宝宝的屁.股。
见到沈青,周母赶紧招呼她:“沈主任你先去房里避一避,宝宝拉臭臭了。”
沈青笑着摇头,主动凑了过去:“没关系,我看看颜色啊。挺好的,宝宝是不是有点儿上火啊,得多喝点儿水。”
“吃奶粉就是这样,特别容易上火。”周母一边忙着手上,一边摇头笑,“还特别能吃,少喂一点儿,脾气大的恨不得踢翻了婴儿床。”
小宝宝的屁.股洗干净了,换上了干爽的尿不湿。沈青伸手帮忙,轻轻念了一句:“阿姨,你辛苦了。”
爱人早年就牺牲了,儿子成年泡在部队出生入死,儿媳妇撒手人寰,最后还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辛辛苦苦地拉扯小宝宝。
沈青鼻尖一阵发酸。究竟有多少无名英雄在默默地牺牲。他们又是怎样的艰难。
“这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周母重新整理好宝宝的小衣服,抱在怀里头,一边逗着小东西,一边笑,“多想想开心的事情啊。我老头是好样的,我儿媳妇是好样的,我儿子也是好样的。现在还有个小东西陪着我,我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沈青接过了旁边保姆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眼泪,笑了:“对,是我爱胡思乱想。”
周母看着沈青,却认真地叮嘱:“跟你家小雷说啊,以后不要再当这个线人了。最后一次,行了。我家顺方是吃这碗饭的,你家小雷不一样,退伍了就不要再管了。”
她这辈子担惊受怕的,她认了。她一直觉得对不起儿媳妇,多好的姑娘,因为嫁给看她儿子,也跟着悬着心。
沈主任是个好人,小雷也是个好孩子。可以了,够了,他们不要再提心吊胆了。
“不,阿姨,比起周队长跟嫂子,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周母笑着拍了拍宝宝的背,安慰沈青:“你们也做了很多啊。你看了那么多病人,你家小雷保护了那么多医生护士。你们都做的很好啊。这社会分工不同,什么事情都要有人做。”
是啊,这就是职业道德。即使清楚有危险,她依然不得不放手让雷震东去做。那个从来都不正经的男人,那个成天想着怎么钻空子多挣钱的男人,那个总是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的男人,去以身涉险了。
沈青捂住了脸,背着周母掉下了眼泪。
她很想打个电话给雷震东,问问到底什么情况。可是她不能。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相隔数百公里,同一个时刻,雷震东也在等待。手术室外头的座椅,无论什么医院都一样的冰冷。
王汀神奇地打开了那个被卡死的冰柜门后,众人看到了朱佳凌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渗出的鲜血才知道,子弹打中了她。
她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
朱佳凌被第一时间送进了手术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喊雷震东签了一堆字。手术同意书,病危通知单,零零总总的,雷震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签了多少字。
他想咆哮想怒吼,他们能不能赶紧去救人。这些他都认了,他全部都认下!
朱佳凌的状况非常糟糕,在冰柜里头冻得时间太长了,又被注射了不知成分的镇定类药物,人从冰柜里头出来时,脉搏就相当微弱了。
“你放心,里头已经在抢救了。我们都是分工合作的。”
冰冷的金属门合上了,门上的电子钟显示着时间,红色的十二点仿佛在滴血。
“你们赶紧去调查李志忠的仓库。”雷震东浑身打着哆嗦,脸色显出了青白,“我提到李志忠的仓库时,田大鹏反应不对。”
“仓库已经从头到尾都被翻过了,没发现任何特殊的地方。”周顺方安排了对逃走二人的追踪,听了他的话,皱起了眉头。
雷震东摇头:“不对,你们肯定是忽略了什么。李志忠拿到的这个把柄,足够田大鹏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护士过来给雷震东量血压测体温,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从田大鹏的反应来看,他是单线行动的。他并不知道还有另一拨人。那个出面把他救走的人,应该出乎他的预料。”王汀看着特种兵队长,“现在的关键,是抓到他本人。”
“我们会安排的。”周顺方眉头紧锁。他不能透露自己新收到的任务,他只有含糊应答。
王汀抿了下嘴唇,目光转向了雷震东:“你说李志忠将东西藏在仓库里了?”
“不。”雷震东摇摇头,“田大鹏的把柄应该是在借用李志忠仓库时落下的。你们可以查一下李志忠想方设法把自己折腾进看守所后就不挪窝,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应该在此之前不久发现了田大鹏的秘密。”
周顺方正要说什么,又有白大褂过来了。
“谁是朱佳凌的家属?”戴着眼镜的医生客客气气地询问,“是这样的。朱佳凌之前主动找到我们,说要捐赠自己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她说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不知是她哪位朋友帮忙照应她的生活?”
雷震东愣了一下,本能地看向周顺方。旁边等候着的人同样面面相觑,一直照应顺便保护朱佳凌安全的雷震东下属失声道:“朱姨没提过这件事啊。”
医生看上去有点儿尴尬:“是六月初的事情了。朱女士主动联系了我们,签署捐赠意向书。”
雷震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尊重干妈的决定。”
六月初,干妈找人偷拍了青青跟何教授的照片。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存了死志了吗?
雷震东感受到了强烈的荒谬。难道这样,她就能洗刷掉对别人造成的伤害了吗?
他很想当面质问这位长辈,既然她一早就怀疑田大鹏跟少阳的死有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而非要采取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恶意地去伤害青青?
田大鹏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因为她是个变态啊,她恨少阳的女朋友,她恨自己不能取代女朋友的位置。”
雷震东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间意兴阑珊,根本不想再理睬这件事。他是个没多少感情的人,他想,这十一年来,他应该算是尽到了替少阳尽孝的义务。
就算他没告诉过朱佳凌自己娶了青青,又怎么样。他们是单身男女,他们有成婚生子的自由。
他再回想起朱佳凌苍白孱弱的模样时,突然间,那些怜悯同情都薄如蝉翼了。
他想,他真是个冷酷的人。
医生推开了手术室的门,皱着眉冲雷震东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们尽力了。虽然她外面出血不多,但体内有根血管破了,一肚子的血。我们已经输了血,可是她一直昏迷,血压什么的始终上不去。目前考虑之前她被注射的镇定药物量太多了也有关系。”
雷震东听了一堆话,最后忍不住确认:“你到底想说什么?”
口罩跟帽子以及眼镜遮挡了医生大部分尴尬,帮助他还能镇定地说出口:“她不行了,她现在虽然被压回来心跳,但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了。”
器官捐赠的取材要求就是要抢时间,脑死亡但是心跳还存在的时间段是最好的。
陪着雷震东等人一直候在外面的医生尴尬地看着对方:“现在有位年轻姑娘急等着换肾,还有位小伙子等着□□。朱女士的身体情况,可以帮助到七位患者。”
从朱佳凌进手术室一开肚子,主刀医生就知道情况不好了。
雷震东摆摆手:“既然是干妈的意思,你们去吧。”
他跌坐在蓝色的等候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