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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流碧轩暖阁的桌旁,听包扎好伤口的方一敬口沫横飞的给我诉说他们被追杀的由来。
原来沐昕久出不归,恰逢战事又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沐昕递回府的家书没能及时送到,老夫人和侯爷很是担心,便令刘成和方一敬带着几个手下出外寻访,刘成等人知道沐昕多半在北平,便一路过来,经过德州时,却无意中撞见了李景隆手下掳掠妇女一幕。
李景隆数十万大军盘踞德州,他素来又是个驭下不严,军纪不整的,其人贪而不治,辖下自然纷乱无序,威令难行,他又任人唯亲,极其护短,所以大军驻在德州,多有扰民之举,可谓神憎鬼厌。
那日几个军官出外采买,见着一村姑相貌姣好,便起了淫心,掳了人就走,还将追上来的村姑哥哥打了个半死,正好给问路的方一敬见着,他素来有任侠之气,怎能容忍这等事发生在自己眼前?举着个钵大的拳头就上去一顿猛揍,原以为都是官兵,久经操练,身子骨不至于几大拳都挨不起,孰料这些人里领头的是个半路公子哥儿,李景隆第五房爱妾的弟弟,舅大爷早就被酒色花柳淘虚了身子,一顿老拳下去,竟然呜呼哀哉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李景隆震怒,派出百人队追杀方一敬一行,为了给舅子报仇,竟连交战双方虎视眈眈都顾不得了,一直追到北平近郊,刘成等人一路且战且退,折损了两人,最后才在祠堂外遇见我们。
他们顾忌着侯府与李景隆同殿为臣,害怕给侯爷带来麻烦,始终没有暴露身份,也因此,逃得也分外狼狈,要不是碰见我们,还真不知道能否支撑到北平城。
刘成是侯府老人,方一敬原先跟着三公子沐昂在外学艺,沐昂学艺有成,不要他侍候,所以他便回了侯府,时间在我离开之后,所以没有见过我,但对于我的事却是清楚的,刘成是个沉稳性子,看我和沐昕在一起,目有喜色,却谨守自己的身份什么都没说,方一敬是个咋呼性子,早已冒冒失失欢喜起来:
“怀素小姐,咱们听说您很久啦,四公子当初可是为了你整日流浪,如今终于好了,也算修成正……”话说了一半,大约是接触到沐昕的目光,硬生生打住,摸了摸头,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又对着其余手下挤眉弄眼,表情甚是促狭。
我微有些尴尬,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斥,怎么着都不合适,忍不住对沐昕看去,他静静垂着眼,白玉般的脸庞似有丝淡淡红晕,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眼,墨玉般的眼眸里意蕴深深,浓郁如酒,令我一时砰然。
只一失神间,眼前忽掠过银衣少年肆意的笑容,白色深衣血迹淡淡如梨花,还有那般的……努力掩饰的疲倦与苍凉……
只一刹那的神思不属,心中便猛的一跳,我想我的神色一定是有了细微的变化,不然对坐的沐昕,原本浓郁沉醉的目光为何突然散去,清明里,升起丝丝郁色?
轻咳一声,我道:“一夜没睡,先休息去吧,养足精神,咱们再好好叙话。”
折腾了一夜,大家确实都很疲倦,沐昕站起,先自带着自己的家将们,回他住处休息,临走前他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勉强冲他一笑,道:“怎么了?”
他默然,良久指指自己的心。
“怀素,不要让自己一直混沌下去,但请为我,分辨明白。”
——
日头渐渐的升起,流碧轩因为我严令不许人随意打扰,倒清净得很,正是适宜补眠的好时光,我却因为沐昕那句话而心生烦躁,转侧不已。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明明很累,依然无法让自己入睡,我叹息一声,干脆爬起来,出门散步,也好理理自己混乱的心绪。
出了流碧轩,转几处曲径,越花木扶疏,渡水上回廊,过飞桥,便是燕王府里最有情致的一处去处:悬阁。
悬阁顾名思义,自然是悬空的,设计颇为奇巧,以巨树为基,竹木为身,悬空建了亭阁式样,一侧垒了精巧假山,凿出阶梯,供人登楼,作出绝顶攀登的模样儿,巨树上累累生着薛荔藤萝之类的枝叶柔曼的植物,取一份亲近天然之意,悬阁内一应用饰,皆式样俭朴古拙,颇有情趣,逢夏之时,此处地势高旷清凉透风,是人人都喜欢的去处,如今正值严冬,自然绝了人迹。
我紧了紧杏色闪缎面白狐披风,拾步上了悬阁,目光所及,不由一怔。
悬阁大轩窗前,锦袍男子双手支栏,笔直长立,寒风鼓荡,吹起黑缎绣金大氅,吹得发丝微乱,然而那般森冷的寒意,并未能令他有丝毫瑟缩之态,一个背立的姿势,竟也能站出怀抱万里河山的豪情。
我默然转身,便待离开。
却听父亲缓缓道:“怀素,你看,这北地关山苍莽,大好河山,此时一片宁静祥和,谁又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注定要经历战火与铁血洗礼,在蹄声与剑影里,挣扎求生。”
我慢慢一笑,“哦?不过这好像都是拜您这个正在怜悯苍生的人所赐吧。”
父亲仿若没听见我的讥刺,继续道:“千年以降,北地的平静永远都是假象,这片广袤土地,扼中原咽喉,拒虎狼之骑,先太祖皇帝将我分封于此,就是为了以我善战之能,替朝廷守好这山海关内锦绣中原,北元其心不死,时时掳掠边境,若无强兵重将,永生驻守,要抵御这些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实为不能。”
“如今战事一起,燕宁两藩无暇他顾,数年之内,边境百姓要受苦了。”
我冷笑一声,天下是你要争的,战火是你先燃的,始作俑者如今却惋惜起生灵涂炭,还真够虚伪。
父亲的语气却突然激烈起来。
“朝廷建都江南,取腹心之地,产粮之仓,经济兴旺之所,道理上是没有错的,可毕竟离这要害之地太远,生生由着游骑侵扰不休,百姓深受其苦,将来我若取得这天下,必迁都北平,以天子守国门,定要这鞑虏被拒于千里之外,永不能踏我河山一步!”
气势忽收,父亲轻轻一叹,“也算为这北地百姓数年困苦,赎罪吧。”
听见赎罪两字,我轻轻笑起来,父亲霍然回头看我。
他似也是一夜未睡,神情微有些疲惫,然目光清明,依旧锐利如鹰。
“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着,欠债太多的人最好不要想着赎罪这码事儿,不然只怕就是日夜不睡,也赎不完那山高海深的罪。”
说完一礼,便要离开。
父亲浓眉一轩,“站住。”
我抬头平静的看他。
父亲并无怒色,只怔怔看向我,半晌道:“真象啊……”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黯,却听他又道:“我刚才这一番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其实这话在二十年前,我就和你娘说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提起娘。
“你娘,是个很清醒,很刚烈的人。”父亲的目光渺渺,似穿越万里层云,看向九霄之上的那个成仙成神的女子:“她一直都知道我的抱负,我也没瞒过她,终我一生,我们不能走近,然而内心深处,舞絮是与我灵魂相通的唯一的妻。”
我盯着他:“为何不能走近?”
父亲不答,只怔怔看向薄亮的天际,良久道:“为何不能走近?……这要问她,我刚说过,她很清醒,很刚烈,同时,很骄傲,她心里装着我,而我心里装着天下,她不愿和任何事物分享爱情,哪怕是天下也不行。”
微微苦笑,他又道:“何况,遇见她时,我已有了王妃。”
我上前,与他并立窗前,如刀的冷风立时穿透厚厚衣襟,刺得我心神一爽,言语也越发薄刻:“我倒觉得,娘一生聪明,唯独在对你的事情上,犯了糊涂,以她的心性才智,怎么会看上你?”
父亲看了看我,也不以为杵,摇头道:“怀素,你素来也是聪明太过,机关算尽,反而不能明白一些世间最浅显的道理,感情的事,究其起源,并不以出身,才智,心性,家世为取舍,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于某时某地动心了,相知了,便托付了这一生,遇上浮华性子的人,也许会飘萍别寄,可象你娘那般的女子,磐石无转移才是情理之中之事。”
我默然,半晌喟然道:“逝者已矣,往事难追,是非爱憎,不过是你两人牵牵扯扯的旧账,多说也是无谓。”
父亲无声一笑,伸出手,“那么,拿来吧。”
我退后一步,微有些惊讶的看他,他能知道贺兰悠取走紫冥神影护卫图倒是情理之事,但能知道我也参合了这事,知道娘的绣像在我手里,就令人不安了。
眼瞳一缩,我道:“您……监视我?”
父亲是那种做了很阴微的事依然可以坦荡而言的人,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怀素,不是我监视你,而是整个燕王府,都在监视之下。”
他神情坦然:“多事之秋,大军环踞,奸细探子无孔不入,如果我连燕王府内发生的事都不能了如指掌,我还争什么天下?”
他嘴角噙着抹淡淡的微笑,俯首看我:“比如,你放出的飞鸽,比如,沐昕那一箭。”
我扬扬眉:“哦,你一直在装傻。”
父亲雍容的笑:“不装傻又能如何?我总不能杀了沐昕,就算不为你,也要考虑西平侯府,沐家是开国重臣,军中力量极为雄厚,沐昕在这里,便可换得他们一个中立的态度,若是得罪了沐家,我这艰难竭蹶争霸之路,不知道又要多出什么变数。”
我听得忍不住冷笑:“您倒真的好算计,就不怕哪日沐昕真杀了朱高煦?”
父亲深深看我:“你不会让他那样做的。”
我目光一闪,父亲什么意思?难道?
父亲已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沐昕和高煦没有宿仇,所以他出手,定是因为你和高煦之间的过节,我派人调查过,却没有明确的回报,不过你的性子我是明白的,你未必喜欢以杀戮解决问题。”
我冷笑,“那是,杀人不过流点血,然后便一了百了,哪抵得过日日挫磨得仇人皮开肉绽求死不能来得痛快。”
没有明确的回报?只怕就算查出什么,也没人敢和他回报,难道要他们对王爷说,你最疼爱的儿子,要强暴你最看重的女儿?
父亲神色凝重的看我,“可愿告诉我,你和高煦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我漠然答他:“您就不必问了。”
父亲叹一叹:“怀素,我只望你答应我,永不伤害高煦性命。”
我无辜的看他,“父亲,你这话真真是奇了,我做什么要杀我的弟弟?我如果真要杀他,你以为,他能活到去燕安殿挤兑我?”
父亲默然,良久长吁一口气,“怀素,你看似狠辣,其实内心却软善,有些事,在你心里有个界限分寸,你不会任自己越过了那线去,我对你,很放心。”
我怔了怔,只觉得心里微微酸涨,努力扯了扯嘴角,忍了那情绪波动,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绣像,勉强笑道:“完璧归赵。”
父亲接过,用指尖极轻的摩挲了下那已有些发黄暗淡的缎面,微微出了会神,才珍重的放进怀里,他眼底,淡淡的唏嘘之色,却瞬间淹没在,深沉无绪的波光中。
我别转眼,岔开话题:“紫冥宫的东西,如何会在你处?”
父亲摇摇头,转身下阁,“怀素,现在还不是和你说这些的时候,你也莫问了。”
他走了几步,在第一道阶梯前停住,似是犹豫了下,才道:“怀素,我希望你少和贺兰悠打交道,这人虽人才出众,但心思难测,诡诈机巧,翻覆多变,你虽聪明,但只怕……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
我脸一红,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顿了一顿,道:“我已与此人恩断义绝,形同陌路,父亲尽管放心便是。”
父亲没有表情的一笑,道:“有你这句话,自是最好不过。”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年关将近,也该把你姐妹们接回来了,纵然战事未息,一家人也当好好聚上一回。”
我一怔,才想起如今已进腊月,突然想起即将到来的属于某人的某个日子,想起童年时那个日子的热闹,不由微带怅惘和怀念的,微微一笑。==
回到流碧轩,却见桌上一封信笺,却是近邪留给我的,说他有事要回山庄一趟,要我善自珍摄云云。
我心道这样也好,我这个师傅,因身受外公活命之恩,又与母亲亲厚,说起来与外公是师徒之份,其实一向视外公为恩主,名义上是我师父,行的却是护卫之职,倒令我一直耿耿,总觉得委屈亏欠了他,这燕王府,何尝于他不是伤心之地?走了也好。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勉强算得上清净,李景隆龟缩德州不出,南军不习惯北地的严寒气候,必不会选在这季节出兵,战事进入胶着期,父亲便命人将避在城外秘密别业的另几个女儿都一起接了回来----毕竟,年关将近了。
年关将近,虽是战争时期,但父亲为讨吉利,还是让王府一应准备着,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倒显得我无所事事,终日便和沐昕去操练不死营。
近日我让杨熙将队伍拉到山中,开始训练那五百精兵设伏,暗杀,陷阱,围抄之技,我这五百人,光战阵武技出众还满足不了我的胃口,在我的设想里,这五百人,必得技击,隐匿,情报,伏杀样样精通才好。
偏我又是个懒人,动动脑子可以,亲力亲为却敬谢不敏,杨熙自然颇为辛苦,他秉承我的意思,与士兵同吃同住同操练,我和沐昕来了,便时常在他那小小帐篷里纵论兵法时事,他的帐篷陈设简素整齐,只较寻常士兵多挂了副图,绘碧水清波,莲叶田田,弄篙女划轻舟而来,分花拨叶,姿态曼妙,虽不辨面目,然无限风华,底下一行小字“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画简约清致,字峭拔有神,我很是喜欢,曾指着那画对杨熙取笑:“可是阁下私慕之女子,假托了这采莲人?”
杨熙呐呐,涨红了脸不能言语,还是沐昕为他解围,笑道:“怀素你好生淘气,采莲图谁没绘过一两副,你书房里不也有,偏到了杨兄这,便落得被你取笑。”
我一笑住口,想起沐昕也是喜莲,善画莲,昔年西平侯府听风水榭,一逢花季,沐昕总是常日呆在那儿,拖也拖不走。
杨熙却是个薄面皮,第二日我们再去,那画却已不见了。
不过这般坐谈书画的时间很少,毕竟当务之急,是着紧练出属于我的强军,我的五百人,我要将之用成五千之力,方能于这满是敌意王府,和乱世争战中,护我及我在乎的人们周全。
偶尔我和沐昕自城西不死营的驻地巡视回来,经过街市,便见经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城战的北平,在这一年将末的日子里,虽然不抵往年的繁华气象,却也渐渐恢复了几分热闹劲来,陆续有人摆开了爆竹灯笼,各式玩意的摊子,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带着喜色穿梭,每每看见这场景,沐昕便和我道,百姓本来就是很坚韧很懂得生存的群体,只要有一分的安宁,就能挣扎出十分的劲头来,反倒是身居高位者,时时凛凛惕惕,十分的安宁,也能折腾出九分的惶恐,真真是无奈。
我便笑问他,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当是男儿之志,如何他就能不动凡心?
沐昕笑,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我却在心里想,如果换个人回答这个问题,比如贺兰悠,他会怎生答我?
贺兰悠自那日和我先后回了王府,便深居简出,没几日悄无声息的走了,我猜想他得了那什么神影护法图,自然会有所动作,他那个手下,叫风千紫的艳媚女子,在走之前一天,突然跑来找我打了一架,再次斗了个势均力敌,临走时她撇撇嘴,道一声:“和我抢,你会倒霉的,还是认输吧。”
我不过一笑而已。
建文元年的年关,眼看就要在来来去去,和紧张而有序的忙碌里,平静如常的过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这一日祭灶,除尘,备饴糖,给灶王爷甜甜嘴儿,哄得他老人家上天多说些好话。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步,寻思着给沐昕备件生辰之礼。
我素来是个不对闲事上心的,记得他的生辰,不过因为他一直是西平侯府最受宠爱的四公子,当年在侯府,每逢他的生辰,府里必得要好生操办一场,那个热闹,想忘记都难。
如今他抛家别母,独自一人来到北平,为我客居于此,往年的热闹,自然再不能有,沐昕的性子,自不会对这身外之事在意,也不会愿意在这燕王府操办生辰,我却心有不安,无论如何,素日都是他为我操心,如今也当我好生表示一二。
可是在这街上转悠了大半日,愣是没找出合适的物件来。
沐昕出身豪贵世家,什么贵重玩意没见识过?又是自幼娇养的侯府公子,精巧的玩器,精细的饮食,精美的物饰,应有尽有,素日的做派,虽不故作高贵讲究,但与生俱来的良好家世和勋室豪门锦衣美食养成的气度,早已深藏血液不可抹去,任是谁,一见他本人,也知道绝非蓬门草户出身,便是藏于泥淖之中,布衣陋衫,也不能掩其高华风致的。
这样的人,要寻出配得上他的物件,还真是难事。
今日一早谎说渴睡,把沐昕独自赶到军营去了,自己却在他走后一骨碌爬起来,又赶走了要跟随我的映柳---照棠已被我很客气的命人直接送回长宁阁朱高煦处,附赠香笺一纸:“君有雅意,我无闲心,谢君暗箭,还君明枪。”
是以现在我身边只剩了映柳服侍,不过我已飞鸽传书,让寒碧流霞来北平,还是自己从小用着的人儿贴心方便。
走了大半个上午,眼看日上中天,却还没看中什么,正午的日头照下来,我竟微微有些热,正寻思着是不是先去吃些东西再说,忽见前方有人围成一团,不时有叫好的声音传来。
我素来是个不喜热闹的,只是略略扫一眼便打算走开,这一眼,却让我定住了。
人群里,贼眉鼠眼挤来挤去的那人,手伸在一个只顾着翘首张望的人的衣襟里,掏摸着什么,随即抽出,又搁在了自己怀里。
我笑一笑,走了过去。
轻轻拍拍他肩头。
一张普通里微有些狡黠的脸转过来,瞪了我一眼:“丑丫头!拍什么拍!”
嫌斗笠面纱太麻烦,我给自己化了妆,枯黄脸色,嘴角硕大一颗痣,痣上还颇有意趣的给缀上三根毛。
这副尊容,自然不得人青睐,我很好脾气的笑了笑,“这位大哥,你掉东西了。”
“嗯?”他疑惑的低头去看。
我一掌顺势把他拍到地上。
顺手拉出他怀里的那个布袋,一并扔在他身下。
然后拉住那个被偷了还浑然不知,只顾伸长脖子拼命挤的失主,惊叫:“哎呀大哥,你把人家给挤倒了!”
那人大惊,急忙弯身去扶,“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大哥,我不知道你在我后面……咦……这不是我的钱袋?你你你你,小偷!”
周围忙着挤进去看热闹的人听说有小偷,立时来了兴趣,同仇敌忾的涌上来:“抓小偷!”
失主咆哮着,蓬的一下蹦到那个栽得七昏八素勉强挣扎起来一半的小偷身上。
再次如愿把他砸到尘埃里,啃上一嘴泥。
我看也不看,抄着手,施施然从冲上去打小偷因而空出来的人群空档里,走到众人围住的中心。
却只一桌,一几,数副字画而已。
不过是个卖字画的,不过难得的是,作画人却是双手支地,以嘴叼笔,倒立作画。
更难得的是,这人是个残疾,双腿俱废,空荡荡的裤管,垂落背后。
我忍不住停下,多看了几眼,后墙上悬着几副已完成用作招揽的字画,造诣不深,远不及沐昕,连因少年噩梦,不喜钻研书画的我也有所不如,不过在穷苦百姓眼里,想必已是相当不错了。
他身侧,一个黄瘦高个女子,替他磨墨铺纸。
我上前细细一看,却是一怔,那是一幅白莲图,花色似玉翠叶如盖,亭亭水上风姿摇曳,我心中一笑:这等俗物,也配画这神清骨秀的花?
想起那爱这花中君子的人中君子,突然心中一动,觉得不妨将这画买下,送给沐昕,也算个新奇。
当下站住,耐心等那人作画,那人画得认真,想必已经倒立了很久,双手已经微微抖颤,见我上前,兀自费力去勾画,却突然浑身一颤,颓然向后一倒。
我一伸手扶住,见他寒冬腊月脸上汗水滚滚,不禁微起怜悯之意,笑道,“你画这半日,也是辛苦,若不嫌弃,我给你续上,如何?”
那人看了我一眼,我见他年纪不小,神色憔悴,越发不忍,向他微笑点头,他想了想,也点了点头,低声道:“只差几笔了,劳烦姑娘。”说着示意那女子将那特制的案几向上抬抬,又对周围百姓道:“诸位父老乡亲,在下力竭,这副图尚差数笔未完,幸得这位姑娘怜悯,愿意为在下续笔,诸位包涵了。”
众人好奇的看向我,指着我那硕大美痣窃语不已,皆很有兴趣看这丑姑娘如何续貂,我不以为意低下头来,顺手拿起笔筒里中型狼毫,微调淡墨,轻吮笔尖,笔锋着焦墨,中锋拖写出花及叶的干,审势补上几支断梗,顺笔点写干上的刺点。
末了挥笔作题:堪笑荣华枕中客,对莲余做世外仙。
完毕,满意的将笔一扔,长身四顾,对那女子笑道:“这副画,既有奇人手笔,也有小女子拙笔,小女子很是喜欢,可否由我出资购下?”
那残疾男子颔首道:“姑娘看得上,自然最好不过。”
当下议了价,我将画珍重卷起,那残疾男子收摊罢市,围观众人纷纷散去,我满心欢喜的正要走,却见那残疾男子已坐上轮椅,来到我面前,而黄瘦女子凑近我身旁,突然牵住了我衣袖,笑道:“姑娘既然还想要些别的画,且随我客栈一行吧。”
我一怔,心中一颤,立知不妙,飘身便退,然而只觉肺腑一热一冷,全身力气立时丧失,软软倒了下去。
最后的意识,是那张黄瘦的脸,惊惶的神色,冷笑着的眼。
“那墨有……”我呢喃着,陷入粘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