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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小笺纸上,是一个女子娟秀的字迹。高廷芳曾经为了改变笔迹,无论左手还是右手,书法全都练得异常熟稔,所以此时此刻一眼就看出,写字的人虽说有良好的功底,但写字的时候却手不稳,不知是情绪起伏,还是病体虚弱。见这位国后苏娘娘通篇都是劝苏玉欢留在东都国子监好好读书,磨砺性情和本领,日后不负容侯之名,丝毫没有姐弟情深,反而流露出几许淡漠,他就抬起头来看着刘克迪。
“如果我没有记错,南汉国后苏娘娘,比苏小弟年长六七岁吧?”
刘克迪知道,自己今天这一来目的被人拆穿,希望就全都寄托在了高廷芳身上,如果对方坚决不肯配合,那么苏玉欢很难留在东都。当下,他就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说道:“苏娘娘是老侯爷长女,容侯则是老侯爷三十岁时,夫人难产生下的儿子。夫人在容侯三岁就去世了,所以老侯爷没怎么太严格教导他。苏娘娘册封为太子妃时,容侯才十岁,但苏娘娘对容侯一直都很关切,常常送各种书籍玩物,老侯爷去世之后,苏娘娘也常常召了容侯进宫宽慰纾解。”
感情很好,这封信却写得这么淡漠?
高廷芳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我记得,南汉国主虽说儿女不少,但苏娘娘并没有嫡亲子女。”
见刘克迪登时闭口不言,高廷芳这才淡淡地说道:“南汉国主既是忌惮前一代容侯苏老侯爷的赫赫功绩,那么为免外戚专权,苏娘娘无子,那我也不觉得奇怪。而北境水军之中那些对苏家忠心太过的部将,在苏老侯爷去世之后,却依旧把苏小弟当成异日的主帅,南汉国主自然耿耿于怀。只不过,好歹他还有几分良心,知道把苏玉欢送来出使大唐,还打算让他留在东都,至少给了他一条活路。”
被人如此直言不讳地揭自家国主的老底,刘克迪脸色数变,但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只要苏玉欢能够留在东都,他就不但完成了国主交托的任务,也对得起苏老侯爷昔日的恩情,对得起苏娘娘的暗中嘱托。苏玉欢并没有其父的惊才绝艳,如果只为了争一时之气就回南汉,只会平白丢了性命!
“刘大人回去告诉苏小弟,我连日不是养病就是养伤,实在是在屋子里待烦了,他若是有空闲,这两天陪我去逛逛洛阳城中南市如何?”
面对高廷芳那仿佛洞彻世事的眼神,刘克迪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长揖行礼道:“多谢世子!”
等到刘克迪转身离去,一直死死憋着的洛阳才气恼地叫道:“南汉那个国主太无情无义了!”
林御医瞥了一眼反应平淡的疏影,这才懒洋洋地说道:“这是国家大事,小家伙你懂什么?再说了,你之前不是一碰到苏玉欢就天雷勾地火,没完没了吵架吗,现在又替他说话?”
“吵架归吵架,可我就看不惯那种人!”洛阳忿忿不平瞪了林御医一眼,随即求救似的看着高廷芳道,“世子殿下,你真的要帮这种人?”
高廷芳微微一笑:“你看不惯,但这样做却也无可指摘。南汉国主已经很讲人情,也很聪明。苏全章如果在,北境水师对他奉若神明,这就已经很招忌讳了,更何况苏全章都已经死了,那帮人还打算继续依附在苏家麾下。那南汉究竟是苏家的,还是国主的?可无缘无故杀了苏玉欢,接下来北境水军说不定就要大乱,南汉根基也就垮了一半,可把苏玉欢留在东都,回头刘克迪回去一说,是大唐天子看中容侯人才,你说军中会什么反应?”
见洛阳不说话,他就自问自答说:“军中会认为是大唐天子强夺南汉名将之后,又或者是容侯贪图富贵另觅高枝,于是大多会万众一心,为国主效死。”
“可苏小弟的姐姐还在南汉。”这一次,认认真真发言的却是疏影。
“没错,苏娘娘在南汉。但不论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为了弟弟着想,她都更加希望苏玉欢留在东都。如此一来,她虽说没有母族倚靠,却不再受国主忌惮,而且可以保住弟弟不卷入未来那场漩涡。更何况,只要过了五年十年,苏家在军中的势力不再,他们姐弟也许就能团聚,总比眼看苏家万劫不复强。”
高廷芳说到这里,不知不觉想到了十二年前那场惨变。狡兔死,走狗烹,这本是古往今来常有的,可当年内忧外患俱在,皇位分明不稳,他那位父亲又为何要自毁根基?
林御医和洛阳疏影猜到了高廷芳由此及彼,想到了那段过去,不由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沉默了下来,而门外守着的杜至死死握紧了拳头,亦是回忆起了惨死在临波阁上的父亲以及众多叔伯长辈。
正如高廷芳和刘克迪所料,苏玉欢对于高廷芳逛南市的邀约那根本是想都没想,不但立时三刻冲了过来,而且还振振有词地以择日不如撞日为由,提出眼下就立刻出门。当这件事报到通事舍人秦无庸那里之后,秦无庸大惊失色,慌忙亲自跑来各种拖延,总算是把日子拖到了明日。很快,消息便迅速从四方馆传往各处,该知道的人,不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前天高廷芳才从宫中被送出来,又因为刘克迪的请求,邀了苏玉欢明日去游南市,南平使团上下自然也是一片鸡飞狗跳。路上有马车,这倒是不愁,可到了南市,高廷芳和苏玉欢该怎么走?骑马……世子殿下如今对外宣称体弱不能骑马;走路……一个前天还在宫里病得七死八活的病人,能够走路逛南市?到最后,还是奉了圣旨留在这里侍疾的林御医板着脸拍了拍巴掌,阻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出主意。
“都别吵了,我已经吩咐了苏玉欢,明早自然会有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容侯苏玉欢一如既往满脸堆笑地进了玲珑阁,赫然推着一辆四轮车。见众多侍卫看他的目光如同针刺一样,他一面在心里嘀咕,明明是你们世子殿下邀约我的,一面却笑吟吟地说道:“昨天我和高大哥约好之后,就想到了怎么在南市怎么行动的问题,便请教了林先生。昨天我让人在东都找了小半天,终于找到了这个。想当初蜀国诸葛丞相晚年病弱不良于行,行军打仗时就坐过四轮车,高大哥今天要逛南市,下了马车坐这个正好!”
然而,他这自以为非常好的主意,迎来的却是一片死寂。洛阳听说是林御医的主意,更是狠狠瞪过去一眼。只有疏影依旧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上前好奇地打量抚摸着这辆四轮车,旋即转头说道:“洛阳,我和你左右一块推车。”
“疏影,你这个笨蛋!”洛阳气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回头被人看见,世子殿下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高廷芳眼看着两个小家伙又开始互瞪,苏玉欢则是一脸不明白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些人担心的是自己看到四轮车,会忧虑被药物戕害已深的身体,当即先对林御医耳语了几句,交待了他今天回太医署去刻意散布一个消息,这才笑呵呵地说道:“还是苏小弟考虑得周到。来来来,让我坐上去,体会一下诸葛丞相当年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滋味!”
见高廷芳真的兴致盎然去坐这辆四轮车,杜至等侍卫顿时面面相觑。
而林御医咀嚼着刚刚高廷芳的吩咐,眼看洛阳被疏影拖着,满脸别扭地去推车了,侍卫们纷纷追了上去,他便冲着呆若木鸡的杜至说道:“现在想得太久远,于事无补,还不如好好把握当下。阴阳逆行丹说是无药可解,但我就不信真的回天乏术。你们只管好好看着他,别让他乱来,我回太医院去,把所有古书翻个底朝天,总能够有点收获。”
然而,对管理着偌大一个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秦无庸,以及其他各国使团的人而言,当看到高廷芳竟是坐了一辆四轮车被人推出来,一旁是兴高采烈的苏玉欢时,在含元殿上领教过高廷芳犀利词锋的他们,还是有一种惋惜的感觉。只不过,见高廷芳本人虽面色苍白,却坐得四平八稳,嘴角含笑,似乎并不因为这孱弱的身体而有什么忧愁,甚至还在和一旁的苏玉欢谈笑风生,好些人不禁心生敬意。
就连求婚失败的吴国副使黎远征,在看了一眼旁边畏畏缩缩的正使,也就是国主之弟杨铭时,他原本对高廷芳的满腔恼火也化成了一声叹息。
“高赖子竟然能养出这么一个儿子!”
从四方馆门前登上马车,入定鼎门,沿天街一路北行,随即到建春门大街右拐,当抵达南市时,下车的高廷芳再次坐上四轮车,却留下了大部分侍卫,只带着洛阳疏影和杜至等四名侍卫。苏玉欢则是腰佩宝剑,带了两个童儿。对于这样的人员配置,杜至觉得实在太过单薄,可苦劝之下,高廷芳不听也就罢了,偏偏苏玉欢也在旁边插嘴道:“杜大哥你不用担心,逛南市不适合人多,这点人跟着足够了。”
要不是为了你,世子殿下怎么会好端端到南市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来!
杜至气得别过脑袋去,然而,等进了南市后,只见处处熙熙攘攘都是人,他们这几人紧随四轮车,也只是勉强不被冲散,若人多那就更加难走,他这才意识到苏玉欢的建议是什么意思。可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绷紧神经应对四面八方的人。渐渐的,他们竟不是自己走,而是随着人流不自觉地被推着走。
可就在这时候,苏玉欢似乎也发现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便让洛阳和疏影停下,自己蹲下身子在四轮车前头敞开的地方摆弄了一阵,竟然升起了一道挡板。他这才站起身,冲着杜至挤了挤眼睛说:“这四面挡板,包括靠背,全都是内衬铁板,最结实不过,后头你守着,左右是洛阳和疏影,前头是我,再加上其他几个人照应着,谁能动得了高大哥?”
洋洋得意的苏玉欢看向高廷芳,正期待几句褒奖的时候,他就发现高廷芳的眼神倏然一变,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连忙转过身来。
却只见不远处一座西域商人开的香料铺中,一个头戴莲花宝冠,身穿紫纱帔,青纱裙的女冠正从店中出来,赫然是清苑公主。下一刻,只带着一个侍女的她却被一行人直接堵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