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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态度很配合,大概人都会对和自己处于同一个阶层的同类轻易产生怜悯。
沈瓷也没多说,将袋子里的东西都拿到了旁边桌子上,衣服鞋子之类的没什么特别,只是上面都沾了血,血浆已经干了,一整块一整块僵在上面发出令人作恶的腥气。
沈瓷只是从钱包底层抽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发黄了,上面两大两小,父亲和母亲并排站着,母亲手里抱了一个小女孩,而旁边站的那个板寸头男孩子便是小时候的曹小伟。
这一看便知是全家福,上面他父亲还在,沈瓷将全家福放到带血的那件灰色毛衣上。
“过来拍照!”
这话明显是对着方灼说的,可他畏畏缩缩半天才被朱旭硬拽了过去,举着摄影机摆弄半天。
“真要拍啊?”
“……”
沈瓷瞪了他一眼,方灼只能低头又摸着胸口的挂件念了两句,这才将摄影机举了起来。
啪啪啪几张,沈瓷又将桌上摆的东西换了几个角度。
“继续!”
“……”
整个过程都在无声中进行,室内光线很暗,又是这么一个阴森森的地方,只是沈瓷却丝毫不受影响,随手摆弄那些僵了血的死者遗物,脸上表情平静,旁边朱旭偷偷留意她,倒生出了一丝佩服。
照片拍完又等了一会儿,太平间那边嘤嘤的哭声还在继续,工作人员看了眼手表。
“我过去看看。”
工作人员走后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方灼在捣鼓刚拍的几张照片,听到外头铁门响了两声,随后有低哑的抽泣声伴随脚步声过来。
“曹小伟的妈妈来了。”朱旭去角落找了张凳子搬沈瓷面前,“这里光线好一点,一会儿让她坐这采访!”
沈瓷点头,表示感谢。
方灼也很专业,将摄影机扛了起来。
工作人员果然带着人进来了,走前面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人哭一人扶着,扶着的那个看上去似乎要年轻一些。
旁边朱旭提醒:“听说老家那边是曹小伟阿姨陪着一起过来的。”
显而易见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应该就是曹小伟的阿姨了,她也红肿着眼,不过状态要比旁边妇人好了许多,旁边扶的妇人感觉快要站不住了,背佝偻着,穿了件黑色棉布袄,脖子上围了围巾,头发乱糟糟的束在后面。
资料上显示曹小伟的母亲今年才46,可眼前的女人感觉已经过60了,头发一半泛白。
沈瓷走过去。
“你好,我是联盛网络的记者沈瓷。”
一听这话面前妇人突然一把抱住了沈瓷的手臂,膝盖弯曲,当着她的面直直跪了下去。
“求求你一定要帮我们小伟作主哇!”
“……”
沈瓷吓了一大跳,挣着想要往后退,可妇人双手死死抱住了她的腿。
“我们小伟死得冤啊,他才22岁,现在扔下我一个人怎么办?怎么办?”妇人哭声悲恸,沈瓷拉着她的手臂想将她扶起来,可她笨重的身体沉在地上就是不肯动。
旁边朱旭大概也被这架势吓到了,赶紧过来帮忙。
“阿姨,您有话起来再说!”
可地上的人完全扶不动,死死抱住沈瓷的小腿不肯起来。
“我不要他们赔钱,赔钱给我有什么用?人都已经不在了,我的小伟,我的小伟啊……妈不要他们的钱,妈要他们给你偿命……”妇人边哭边喊,抬头死死揪住沈瓷的裤子,“你是记者,你要把这事报道出去,有钱人开车撞死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叫声简直惊天动地,在原本就阴森的太平间里震得人心发慌。
这是沈瓷之前没有料想到的局面,她知道一般这种采访都不会太顺利,死者家属情绪失控是很正常的,她以前也遇到过类似事件,可没料到曹小伟的母亲会激烈成这样。
一句“杀人偿命”,多悲痛的几个字。
朱旭连着方灼还有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把曹小伟的母亲从地上拉了起来,再半拖半扯地把她拉出来置物间。
哭声沿着走廊蔓延,沈瓷还定在原地,曹小伟的阿姨也在,她情绪相对要稳定许多。
“沈记者对吗?我姐能答应你们的采访是希望你们能把这事闹大,她不肯接受对方家属的赔偿,只想事情闹大后那女孩能够被判死刑,不然小伟死的太冤了,我姐受不了这个刺激。”
这个要求对于沈瓷来说有些没根据。
“事故处理我干预不了,肇事者最终会受到什么处置这是办案人员的事,不过我相信警方会秉公办理的,最后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公道?”女人呵了一口气,“仗势欺人这种事太多了,我们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电视里演的那些都是真的,甚至比电视里拍得更恶心。”
沈瓷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按理阮芸毒驾致人死亡已经构成交通肇事罪,按国内刑法是需要判刑或者拘役的,但事发后黄玉苓和阮家那边一直在积极公关,从警方退回死者遗物可见那边是打算结案了,这事也不奇怪,一边是在甬州有权有势的阮家,一边是在甬州举目无亲的外来人口,只要给足钱没什么洗不干净。
只是沈瓷不想淌这趟浑水,世间不公平的事她见得太多了,也自知自己没这个能力。
“很抱歉我只是一个记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整件事如实呈现出来,至于舆论的反应我左右不了。”
“不对,话不是这么讲的,沈记者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姐吧,她就小伟这么一个儿子,男人又走得早,这些年一个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吃了很多苦,眼看小伟快毕业了,好不容易熬到他念完大学以为可以开始享清福,结果一夜之间人没了……”
曹小伟的阿姨也开始抹眼泪。
“而且她在老家还有一个小女儿,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之后手脚就不利索了,现在还要定期吃药,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说得处处都是心酸,可沈瓷依旧面无表情。
刚好朱旭走了进来,沈瓷回头看了一眼:“怎么样了?”
“安抚了一下,小方在陪着呢,但情绪还是很激动,恐怕今天采访是做不成了。”说完看了旁边女人一眼。
沈瓷觉得朱旭眼神怪异。
“怎么了?”
“过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朱旭把沈瓷拉到一边,顿了顿:“我觉得曹小伟他妈挺可怜的,要不我们在网站开两天专题?”
“专题?”
“嗯,关于毒驾的专题,现在毒驾不是还入不了刑嘛,而且我听说阮家那边已经往上头活动过了,警方打算结案,这事肯定给点赔款就不了了之了,但对曹小伟和他家里人都不公平!”
沈瓷:“那你说说你开专题的用意是什么?是为了怜悯还是炒作?”
“都有吧!”朱旭不愧是当运营的,知道怎么很好地利用契机炒新闻,“刚才曹小伟他妈也求我了,她不要阮家的赔偿,只想把事闹大让阮芸判刑。反正这事最后闹到什么程度我们也不需要管太多,但要是借这个当口我们开个专题肯定能上热门,而且不用写得很透彻,她老人家在镜头前面一站一哭,舆论立马就往这边倒了,到时候岂不既帮了受害人又赚了流量?”
听听,多一举两得的事!
沈瓷不免跟着笑:“朱旭,你以前在江丞阳那边是管慈善项目的吧?”
朱旭:“……”
沈瓷:“知道你们玩慈善的人有个什么通病吗?”
朱旭:“……”
沈瓷:“总喜欢假借慈悲之名来博取同情,以为多么善良,其实无非演戏。”
这话说得朱旭一愣,好一会儿才冷笑出来:“沈组长你这算什么意思?”
沈瓷哼了一声,将手里一直拧住的笔举到朱旭面前:“告诉我这是什么?”
朱旭皱着眉:“笔啊!”
沈瓷:“对,笔,也是我们记者手里的武器,以为它没力量吗?有,你借这支笔向受众传输信息,你在操纵它的时候要清楚地斟酌好自己用它写下的每一个字,不偏不颇,公正客观,这是一篇合格新闻稿所需要达到的最基本要求,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刻意带有煽动性,主观地去影响公众舆论。”
沈瓷义正言辞,朱旭被她说得毫无还口之力,好一会儿才想到话反驳:“对啊,我就是要把事实讲出来说给大众听,阮家不是有钱有势吗?难道有钱有势的千金撞了人就不需要负法律责任?”
沈瓷:“对,从逻辑上说你这话没问题,可这事不是由你来定论的,你要做的就是将事实还原,案件交给警察,评论交给观众,别主管批判也别片面地下结论!”
朱旭:“那你不觉得曹小伟死得很冤,他妈很可怜?”
沈瓷:“那又怎样?媒体的个人感情不能代表任何言论,况且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慈善家,只是一个记者而已!”
沈瓷说完转身走到了曹小伟阿姨面前,掏出一张名片。
“如果你们接受采访的目的只是为了声讨,很抱歉,我协助不了,后期要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联系我,我只听真相,不接受任何带着情绪的信息。”
沈瓷将那张名片塞到了曹小伟阿姨手中,转身从置物间里走了出去。
朱旭在原地愣了一下,扭头去追。
“这事明摆着就是阮家那边有问题,曹小伟他妈无权无势,分明就属于弱势群体!”
“我们帮帮她又怎么样?到时候专题里面只需要略加粉饰几句,舆论导向很容易掌控的,而且既能赚口碑又能赚流量,还能做件好人好事,就当积德行善了!”
“……”
朱旭一路在后面跟着念叨,沈瓷当没听见。
两人出了电梯,医技楼一层,沈瓷一直走在前面,瘦削的背影决绝,眼看很快就已经出了大厅,外面风声大起。
朱旭火大,冲她吼了一句:“你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
沈瓷听到吼声脚步顿住,回头,朝依然停留在大厅里面的朱旭喊:“我不是梦想家也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转述并记录事实的记者,记者只想探求真相,其余的一概不管!”
她话音刚落,眼前似乎砸下来一道黑影。
“嘭”一声,有几滴滚热的液体溅在沈瓷脸上,她一时闭上眼睛,风声鹤唳,时间仿佛静止。
“姐,姐……”顶楼响起哭喊声,尖利的声音散在湿冷的空气中,沈瓷定在原地,睁眼鼻腔里已经满是腥气,脚边血色蔓延,红色的围巾被染得更浓。
朱旭好一会儿才从大厅台阶上跑下来,她还尚存一点理智,蹲沈瓷脚边看了一眼,回头喊:“医生,有没有医生……”
叫声穿破长空,很快有人推着担架床过来,七手八脚把地上的人弄到了床上,朱旭气馁地瞪了沈瓷一眼,跟着担架床走了,周围围观人群指指点点,各种议论声混着风声钻进沈瓷耳朵里,她似乎已经听不见,抬头看医生和护士已经抬着人走远,那条红色围巾被孤零零落在了原地……
人群渐渐散开,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
一场轰轰烈烈,最后地上只留了一滩血,血迹开始往周围扩散,有一些已经沾到了沈瓷鞋底。
“姐…”
“姐,你出个声啊,别吓我!”方灼轻轻碰了下沈瓷的手臂。
沈瓷手里死死捏着一支笔,这情形几乎与十年前一样,满身血腥气,握着一支笔。
……
很快曹小伟的阿姨也从楼里跑了出来,几乎跌跌撞撞,一只跑到沈瓷面前,沈瓷依旧站在事发地,那滩血迹已经不淌了,快要被风吹干。
“你会有报应的,等着,会有报应的!”曹小伟阿姨捂着嘴最后也只说出了这一句。
方灼赶紧扶住沈瓷,想劝或者阻拦,但嘴里咽了一口气,干巴巴地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在那女人也没再闹下去,哭着往前面抢救大厅跑了。
沈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应,直愣愣地站着,方灼却被吓得够呛。
“姐,没事了,都走了…”
“这儿冷,要不我扶你去里面?”
“…哎哟您别这样,咱出个声成么?”
方灼怎么说好像都没用,就那时沈瓷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赶紧借机替她把手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瞄一眼,一个没有显示名字的座机号码。
“姐,苏州那边打过来的,接不接?”
原本只是想分散沈瓷的注意力,但她对“苏州”两个字似乎特别敏感,眼色一转,立即将手机接了过来。
“喂,小沈啊,院里头好像又来什么人调查了,早晨小卫的病床被人挪到了外面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