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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泉握住妻子的手阻止她再问,慨然道:“想必陆兄有难言之隐,恕我夫妇冒昧了。”
他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口吻比方才生分了不少。显然对陆叶推三阻四遮遮掩掩颇为不喜,起了疏离之心。
陆叶自然看得出来,奈何无从解释,让人心生误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别说邵泉夫妻俩,自己到现在也都是一头雾水。
自打在五彩海子旁打坐醒来便惊觉自己莫名其妙地置身于荒野之上,四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偏偏不见了陈斗鱼和商嘉禾。
好在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一个人独处惯了,失去同伴行踪也没成只无头苍蝇,迅速冷静下来寻思来龙去脉,决定先找人探问一番再作打算。
哪知道刚找到间小酒铺坐下不久,就遇到了林走虎三人和邵泉夫妇开打。
他听邵泉等人说的都是夜狼语,本以为自己应当还在哀牢山中,哪晓得开口一问对方竟然不知哀牢为何地,自己好像闯到一个叫“巫域”的小天下。
他问道:“不知岩门城距离此地有多远?”
邵泉答道:“不出四百里,快马奔走今夜可达。”
陆叶思忖了下,说道:“我想和贤伉俪一同前往岩门城,不知是否方便。”
邵夫人嘿然道:“陆兄刚才还说不知要去哪里,怎地一眨眼就想去岩门城了?”
陆叶也不隐瞒,说道:“小弟有两位失散了的同伴,说不定也去了岩门城。”
邵夫人冷冷道:“我怎么越看你越像是结匈国的细作?!”
陆叶心道要不是自己小时候被娘亲醍醐灌顶了一百多种洪荒天下的语言文字,恐怕就不是细作而是怪物了。
“二位可能不信,小弟并非巫域之人,至今尚未想明白为何会来到这里。我确有两位朋友同行,十有八九也都进了巫域。等我找到她们,便会设法离开。至于结匈国也好,中土五国也罢,小弟闻所未闻,更无意卷入纷争。”
此话讲得再诚恳也无人肯信,邵夫人冷哼道:“难不成陆兄你是天外来客不小心掉到我巫域来的,失敬失敬!”
陆叶见越描越黑无可奈何,正想说话蓦然有所察觉,问道:“邵大哥可约了朋友在此相聚?”
邵泉一愣,不明所以道:“此言何意?”
陆叶察言观色道:“这么说,他不是两位请来的朋友了?”
邵泉吃了惊,举目朝小酒铺外望去。
一位红衣中年男子容貌英俊束发垂腰,鼓荡肋下洁白如雪的双翼乘风驾云从北方来。
他飞得似缓实疾,当邵泉第一眼看到时尚在数十里外,转瞬的工夫便已飘落到小酒铺外,肋下的双翼倏然收起消失不见。
“应真寺——”邵夫人看着小酒铺外缓步走近的红衣中年男子,花容微微变色,既有惊惧也有鄙夷,轻嘿道:“靳东来麾下的一条狗!”
邵泉的神色更加复杂难名,叹口气道:“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师兄。”
他起身朝行到门外的红衣男子施礼道:“应师兄,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应真寺扫了眼小酒铺内的情形,峻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国师想邀你和弟妹前往风狼山作客。我不想来,但这差事总要有人来。”
他走进小酒铺,看着全神戒备如临大敌的邵夫人,摇摇头道:“还没怀上啊……邵泉,当初早告诉过你,娶亲一定得找个能生养的。你们家一脉单传,最忌断了香火。”
“应真寺,你放屁!”邵夫人气得俏脸通红,要不是丈夫硬拽着,就要拔刀砍人。
邵泉晓得,应真寺是听到了刚刚妻子骂他是靳东来的狗,才故意出言报复。他挡到邵夫人身前,苦笑道:“师兄,几年没见你的这张嘴还是半分不肯饶人。”
应真寺哈哈一笑坐下,仿佛这才注意到陆叶,问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朋友?”
邵泉不欲将陆叶卷入,忙撇清道:“这位陆兄与我素不相识,只是在这里偶遇,坐下来喝两杯而已。”
“陆兄,这位应师兄与我艺出同门,曾经担任过丹朱国羽林军的大统领。七年前五国联手北伐结匈功败垂成,应师兄为掩护丹朱国太子朱昱篁撤退不幸被擒,不得已投靠靳东来……”
“什么不得已,那是我心甘情愿。”应真寺打断邵泉的话,冷冷道:“朱昱篁逃回丹朱,第一桩事情就是将战败的黑锅全部甩到应某头上,老东西听凭一面之词杀我满门,我的爹娘,还有刚刚满月的小女儿被尽数活埋。换了你,你会怎么做,杀身成仁,自尽效忠?”
“那你也不该认贼作父!”
应真寺冷笑不已,喝道:“老板,拿两坛红醅酒!”
邵泉对陆叶歉然道:“对不住陆兄,方才我没有告诉你实话。贱内卢凤媛是厌火国镇北侯卢东润之女。在下李韶泉,现在卢大帅麾下效力。你若要去岩门城找朋友,可以沿着门外那条大路径直往南走,穿过白云甸就是。愚夫妇和应师兄久别重逢,便不留你作陪了。”
陆叶一笑道:“我坐到旁边一桌,不打扰三位就是。”
应真寺摆手道:“陆兄你尽管坐。喝酒聊天嘛,人多才有意思。”
小酒铺老板战战兢兢抱上两坛酒,应真寺随手开了一坛,倒满自己面前的海碗,说道:“师弟,我们有多少年没坐在一起喝酒了?”
李韶泉回答道:“七年前风狼山大战时,我们曾在一起喝过酒。如果没有记错,那日喝的红醅酒,是我从辎重营里偷来的。”
应真寺拿起海碗,李韶泉举杯。
应真寺皱眉道:“换碗!”
李韶泉笑笑,取过一只海碗倒满,与应真寺一干而尽。
应真寺微合双目回味着喉咙里火辣辣的滋味,轻吐口气道:“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时的情景吗?”
李韶泉想了想道:“二十三年前,我们都还在恩师门下修行,两个穷光蛋身无分文,过年的时候好不容易凑了点儿钱溜到山下的青枫酒馆里要了一壶浊酒,还有一包炒豆子,喝了一个中午。回山的时候被恩师逮个正着,一人揍了二十大板。幸好师娘心疼我们,最后只打了五六下就算了,不然那年除夕我们就得趴在床上过了……记得,当时我们被逮住的时候唱的是这首——”
陆叶发现李韶泉柔和的眼睛亮了,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轻轻地哼唱道:“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欲将独立夸万世,笑诮北虏为疾儿。四天无壁才可家,醉胆愤痒遣酒拏。欲偷北斗酌竭酒,力拔太华镳鲸牙……”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应真寺闭起眼睛低声吟诵,抓起桌上的酒坛,往嘴里猛灌一口,双颊泛起一片潮红。
李韶泉笑着笑着流下泪来:“师兄,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你来追杀我?”
应真寺漠然道:“过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记忆是最没用的情绪。师弟,很多年前我就告诫过你,做人不可太感情用事。自古多情空余恨,你早晚要吃大亏。现在,你跟我走,去见靳东来,如何?”
李韶泉痛苦地连连摇头道:“不可能!”
应真寺举坛痛饮,任由酒汁酣畅淋漓地滴落下来,沾湿胸前的衣袍。
“咚!”空酒坛重重顿在桌上,一双如冷刀般的目光锋芒毕露迫视李韶泉道:“喝完,拔剑!我们有多少年没交过手了?”
李韶泉凝视面前的酒坛,手缓缓地拿住,在颤抖。
卢凤媛蹙眉看着丈夫,猛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不由分说往嘴里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
李韶泉夺过妻子手里的酒坛,低头道:“这酒太烈,还是我来吧。”
卢凤媛愤怒地盯着应真寺道:“你明知道我夫君重情尚义,还故意用兄弟之情刺激他,消磨他的斗志,居心歹毒之极!”
“哦?假如你夫君就这点出息,也不配做我应真寺的兄弟!”
“哗——”李韶泉抬起头,将半坛红醅酒倒入喉中,甩手丢开空坛子,笑道:“凤媛,师兄说的没错。倘若我不幸战死,就麻烦你将尸骨送回故里。”
他这话,不仅仅是对卢凤媛说的,也是在说给应真寺听。
应真寺笑笑不置可否,卢凤媛却勃然大怒道:“放屁!你娶我时说好的,敢抛下我独个儿上路,我就去嫁给韩柏!”
李韶泉轻笑道:“韩柏除了长得废了点儿,其他地方都还不错,是仅次于我的良配。”
“啪!”卢凤媛一个响亮的耳光搧在李韶泉的脸上。
李韶泉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向小酒铺外,说道:“师兄,拿了我的人头,你就可以去给靳东来一个交代了。放心,我不会便宜你的,少不了回去你要躺几个月。就算做师弟的,送给你最后一点心意了。”
陆叶算是看明白了,这李韶泉明知修为不及应真寺,国仇家恨之下,他唯一的选择便是杀身成仁。
这个儒雅温和的异域青年,有着与父亲相同的风骨硬气。
士,不可以不弘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