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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郎在天津住了几天,在这几天里,他对一切都是袖手旁观,反正人人都知道他干不了什么,不添乱就是好孩子了。
段人龙在法租界租了一处房子,是座小小的二层洋楼,他理所当然的布置出了三间卧室,其中有一间属于金玉郎。金玉郎没急着搬过去,他像个交际花似的,宁愿在饭店里长住,为的是出入方便。段人凤没说什么,心里可是有点不痛快,因为知道他这些天常和一位师长的公子出去玩,这醋吃得没道理,她知道,因为公子是位男性,而且和金玉郎关系坦荡,真是老同学。可不提男女的关系,单从朋友的角度论,她也还是酸溜溜的不得劲儿。
金玉郎察觉到了段人凤的醋意,但是没理会,不是他轻视了她,是他如今满腹心事,实在是顾不了她了。
陆健儿不能在天津久住,而在返京的前一夜,他又把金玉郎请来了小公馆里,用一顿姨太太亲自监制的家宴招待了他。
酒过三巡,两人将眼前的闲话都聊得尽了,金玉郎见餐厅里没有旁人,便问陆健儿道:“我有句话想说给你听听,让你给我一点意见。要不然,这话我不能对别人说,自己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我的念头对不对。”
陆健儿现在看他是一身的美德,他说什么都乐意听:“好,你讲。”
“我大哥对我的事,我告诉过你,你知道吧?”
“我知道。怎么着,他又有什么动作了不成?”
“没有,我到天津后,一直没和他联系过,他也不管我。可我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件事,他是我的亲哥哥啊,竟然要杀我。”
陆健儿点了点头:“你大哥的行为,称得上是丧失人性了。可你心里放不下又能怎样?你也说了,你没证据。”
“我想也害他一下子,就算是报仇解恨。”
陆健儿听到这里,深以为然:“那好,说说你的主意吧,我听听。”
金玉郎说道:“他用药厂的仓库偷藏烟土。仓库就在紫竹林码头那一带。这可是犯了法的,我想去告发他,可是,又怕告了也白告,万一走露了风声,恐怕还会让他再杀我一次。”
“你这消息是哪儿来的?准确么?”
“哪儿来的你就别问了,反正是百分之百的准确。我平时只知道吃和玩,正经的事情是一点都不懂,所以我想来和你商量商量,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这个主意我没法出,除非你有确凿的证据。”
金玉郎犹豫了片刻,同时手里摆弄着个小小的白瓷酒盅。段人龙告诉他的那些话,照理说是不能对外讲的,那是段人龙的机密,也是连毅的机密。可在他这里,惩罚金效坤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任何的人和事,都要为这件天字第一号服务。
陆健儿私底下,一定和连毅等人都有着种种的关系,毕竟他的父亲和连毅是同僚,他们同在霍督理手下效力。有关系,但那关系是好是坏,就不是他金玉郎能够知道的了。万一陆健儿之父和连毅是好兄弟,那么他今天这一番话说出来,怕是立刻就会被陆健儿堵回去——不过若只是堵回去,倒也还好,只要陆健儿别把他的所言所行告诉连毅就成。
金玉郎赌他不会告密,因为自己是他的小兄弟,自己柔弱伶仃没本事没脑子,自己视他为最好的朋友,自己一定会听他的话。
想到这里,他开了口,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几乎就是将段人龙那番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说的时候,他想象自己正在受恶徒追杀,一边说,一边偶尔瞟一眼桌上的银质咖啡壶,从锃亮的壶盖上检验自己的表情——表情很惊恐,不去做电影明星真是可惜了。
陆健儿凝神听着,因为面部肌肉僵化到了纹丝不动的程度,所以金玉郎暗暗的也很紧张,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一番话说完了,金玉郎端起手边咖啡,抿了一小口:“你看,情况就是这样。我又想报仇,又怕因此招惹了什么师长团长的,闹出更大的乱子。所以我想了几天,始终是没主意,这才来找你了,要不然,我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我们是朋友,你有了心事,应该对我讲。”
“我当然知道我们是朋友,我也无意对你隐藏什么秘密。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好事,永远不知道才好。比如我,我要是一直不知道我大哥要杀我,那我现在还是很快乐的住在北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天天夜里做噩梦,回到家里都不敢睡觉?”
陆健儿把面前的大玻璃杯向前一推,又一指旁边的洋酒瓶子:“给我倒杯酒。”
金玉郎一愣,感觉陆健儿这语气有点不对劲,不像是请朋友帮忙,更像是在支使仆从小厮。不过倒酒毕竟只是桩不费力气的小事,所以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起身拿起酒瓶,他给陆健儿倒了大半杯白兰地,然后放好酒瓶坐下来,将酒杯也推回了对方面前:“喏,倒好了。”
陆健儿不急着喝酒,单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金玉郎。金玉郎被他看得发毛:“你……怎么啦?”
陆健儿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将杯子往桌上一顿:“玉郎,你方才对我说了那么一番话,真的只是想让我给你出个主意吗?”
金玉郎笑了一下,一颗心在胸腔了翻了个跟头——不过没关系,身手好,一个跟头还不至于让这颗心灵摔跤。
“你能给我出个主意,我就很感激了。”他说:“其实我更想让你直接帮我的忙,可是这话我不能说,因为你不欠我的,我没理由让你为我出这个力气。你要是穷一点,那还好说,我拿钱酬谢你,可你又不穷,你比我阔多了,我无论拿什么报答你,你都不会稀罕。”
陆健儿依旧紧盯着他:“如果我肯接受,你又打算怎么谢我?”
金玉郎这回是真紧张了,以至于在回答之前,他先做了个深呼吸,双手扯着一条餐巾,他开了口:“我只要金效坤那个人,别的,你全拿走。你知道,我对他不是贪财,他的钱,我可以一分都不要。”
陆健儿微不可察的一挑眉毛:“你要他那个人干什么?亲手杀了他?”
“我不杀人,我下不了那种狠手。我只想让他吃吃苦头,让他知道恶有恶报。要不然——”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抹眼睛,声音略微的哑了一点:“要不然,我就太委屈了。我从来没有受过那么大的罪,从来没有那么怕过。那一夜……我是运气好,否则我早死了。”
他擦了一把眼睛,又擦了一把,然后不耐烦的恼火起来,索性用餐巾将眼睛狠狠的一揉。红着眼睛望向陆健儿,他吸了吸鼻子:“你信不信我的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立张字据,就像欠条那样写。”
陆健儿摇了摇头:“不必,凭着你我的兄弟感情,不必。”
当然是“不必”,这种合作几乎就是谋财害命,怎么可以留下纸上的证据?陆家虽然财大势大,不怕任何流言蜚语,但也犯不着往自己身上揽黑锅。如果金玉郎事成之后胆敢反悔,那么他再收拾这位小兄弟也不迟——最好是双方能够情深义重相安无事,金玉郎像是他青春时代的一样纪念品,他一瞧见这小子,就要想起自己那游手好闲的少年时代。而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现在他长大成人,是他父亲身边的第一心腹干将,他再也甭想游手好闲了。
对于金玉郎的复仇大计,陆健儿可没敢打包票。
金玉郎向他诉苦的时候,是话里有话,他盘问金玉郎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还不至于因为同情金玉郎而仇恨了金效坤——他根本就不认识金效坤。他的目光是越过了金效坤,直达了后方的连毅。一个计划在他心中隐隐成了型,以至于他当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赶乘最早一班特快列车,直接就回了北京。
他走,金玉郎往段宅打去电话,道了声别,然后也跟着他一起上了火车。至于他的复仇妙计,对着那两个姓段的,他可是半句都没透露。姓段的们对他存着一片真心,这他知道,可是光有真心还不成,段氏兄妹没本事帮他扳倒金效坤,至多也就是起个保镖的作用,除此之外,他近来还格外的对他们有点意见:他们不许他去接触连毅,把连毅说成了个五毒俱全的妖魔鬼怪,可他们自己却是和连毅打得火热,段人龙不是已经开始去给连毅卖力气了吗?说来说去,他把这两个人从山里带进北京,把这两个人打扮得人模狗样,最后倒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因着这点不大不小的意见,他决定暂时将二段抛开,趁着陆健儿和自己的感情正火热,他要单打独斗,玩一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