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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罗勇、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正在办公室里讨论案情。桌子上摆放着从现场拍摄回来的各种照片和物证,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尚春芝就是保定中统的负责人,代号“凤凰”,正是她策划了学校的下毒案。死亡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门窗也没有人闯入的迹象,桌子上的水杯还提取到一枚尚春芝的指纹。显然,黑松林被剿灭后她觉得自己和上司无法交代,所以服毒自尽了。
罗勇觉得可以结案了,但郑朝阳却隐隐觉得不对,尚春芝的屋里整洁有序,她肯定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不过她的指甲却没好好修剪,里边还有些泥垢,这有点可疑。
罗勇主张马上赶到北平,将这个案子暂时移交给北平的同志处理。
从办公室走出来后,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三人在院子中就起了争执。因为代数理等人勘察尚春芝住宅的时候场面非常混乱,白玲建议马上把公安办案规范化的事情提上日程,否则,不一定还要坏多少事。
郑朝阳耐心地解释道:“大家以前都是情报战线上的,没学过专业的刑侦,也就是上课的时候讲了那么一会儿。这么短的时间哪儿能吃得透呢?”
白玲讥笑道:“我看压根儿就没学进去!”她的脸严肃得像个高级领导。
郑朝阳有些生气:“白玲同志,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到苏联学习。这些人很多都是农民出身,连电灯、马桶都没见过,是在战争中自学成才的。在你眼里我们可能都是土包子,你可以质疑我们的学习方法,但不能质疑我们的学习热情。”
郝平川也随声附和:“就是嘛。你是吃洋面包的,我们是吃土豆窝头的,能一样吗?打石家庄的时候,我第一次喝自来水,你猜怎么着?闹了一晚上肚子。”
白玲生气地说:“不管是洋办法还是土方子,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规范!”
郝平川问道:“啥饭?”
郑朝阳声音高了许多:“规范需要时间。”
白玲也高声道:“但我们没有时间。”
郑朝阳摆摆手,无奈地说:“我和你说不通,行,你要是愿意就弄个规范出来给老罗。只要领导同意,我们肯定当成圣旨,好吗?”说完,他也不理白玲,拉着郝平川就出去吃驴肉火烧了。
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白玲紧紧咬住嘴唇,她突然感到很孤单。
郑朝阳和其他公安人员乘坐的卡车行驶在前往北平的路上。一路上他看见很多解放军战士走在路上,两边夹杂着老百姓的马车、驴车。
尚春芝,现在,她已经叫秦招娣了。此刻,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看着远去的公安人员的车队。
秦招娣问道:“把式,北平正打仗呢,我们这个时候去没事吧?”
把式大笑:“没事,保定北平我常来常往,你别看现在打,等你到的时候,仗就打完啦。”
北平大街上行人匆匆。大恒粮店的向经理站在大门口仰望着空中飞过的一架飞机。
他嘴里念叨着:“走吧,都走吧。走了才叫改朝换代!”
说完,向经理走进商会的大门,一直走到了正房。
屋里有不少衣冠楚楚的商贾,他们或坐或站。
商会会长魏樯走了进来。他中等身材,戴着金丝眼镜,穿长袍马褂,身上带着商人的油滑气息。
魏樯轻轻咳嗽了几声道:“诸位,请雅静。承蒙各位的鼎力相助,鄙人忝位商会会长职位,在这危乱的时局里总算是没出什么乱子。现在眼看着大局已定,就待新君登基了。鄙人召集大家来,是想商量一下,今后我们该怎么办。”
一位经理调着鼻烟,说:“从大清国到袁大头到小鬼子萝卜头再到国民政府,哪朝哪代也少不了商人。只要咱递了顺表纳了粮饷,该怎么干,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嘛!”
说完,他吸了一口鼻烟,打了个嚏喷。
魏樯道:“肖老板的话在理啊,眼下这北平城易主是早晚的事。可南边老蒋还有百十万军队,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这仗也未必打得完,就是划江而治也不是没可能啊。”
向经理哼了一声:“划江而治?想得美!就冲毛润之那个气派,‘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他能由着老蒋划江而治?”
魏樯道:“话是这么说。可南边战事一天不停,这粮食就一天运不过来,我们还是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吧。我的意见呢,大家还是先把自家的粮食都捂好了,等价位冲到最高点的时候再往外出。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在场的人纷纷点头称是。
魏樯接着道:“既然大家都点头了,咱就得定个规矩。同进同退,谁也别毛驴穿大褂,假充大圣人。”
他话刚说完,吸鼻烟的经理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嚏喷。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北平的历史就此翻开新的一页。根据告解室的指示,来自西黄泥村培训班的公安人员提前进入北平接管警察局。
车队缓缓驶进北平城门,郑朝阳看着巍峨雄伟的城门,心潮澎湃。几个月前,他乔装打扮从这里仓皇逃走,今天终于又堂堂正正地回来了。这一瞬间,郑朝阳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就在郑朝阳他们的车队进城门的时候,郑朝山来到一个挂着北平青年民主促进会牌子的宅院,屋子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副会长韩教授看到郑朝山后急忙迎了上来:“朝山,就等你了。今天叫大家来是商量一下释放北平政治犯的事情。”
郑朝山慢慢地坐下来,语气中带着谨慎:“共产党已经进城了,政治犯的事,他们肯定会管的,我们还是安心等着吧。”
韩教授解释道:“问题是咱们青年民主促进会的几个会员,都还没放出来。尤其是北平日报社的这个杜志华,问谁谁都不知道。警察局的人说是保密局的人干的,现在保密局的人都跑啦,我听说保密局喜欢弄什么秘密监狱,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杜志华别是给关进这种监狱了吧?”
另一位教授问道:“朝山兄,听说你前段时间就被保密局秘密关押了?”
郑朝山平静答道:“是。他们是问舍弟的事,不过我进去的时候是蒙着脸的,出来的时候也蒙着脸,被放到了西四牌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关在什么地方。”
韩教授满脸愁容,在屋里转圈:“你是因为我直接给何思源先生打了电话,何思源又找了市长刘瑶章,这才能囫囵个儿地出来。可老杜不一样,那可是背着共产党要犯的牌子呢。朝山兄,你去找找令弟,帮着打听一下老杜的下落吧。”
郑朝山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人跑了,死活我也不知道。再说我和舍弟好多年不来往了,我看他心里也未必就有我这个大哥。”
众人劝解道:“那不是国民党当家嘛,现在是共产党当家啦。”
郑朝山不住地苦笑着。
北平外五分局内,共产党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开,分局接到通知准备迎接接收人员。整个分局上下充满着前途莫测的沉寂,所有的警察,无论是当官的,还是普通警员,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共产党会怎么处置他们。
秃脑壳油光锃亮的分局局长正在屋里吃烧卖,满嘴都是油,他身后是巨大的蒋介石画像。
小警察三儿钻了进来:“报告!”
局长吓了一跳,烧卖噎在喉咙里,他只能起身手忙脚乱地找水。
腾出嘴来的分局长拍案大骂:“混账!”
三儿立马立正,求饶道:“是,局长,我混账。”
局长喝道:“什么事?”
“共军接管的人马上要来了,兄弟们都在门口候着呢,赵巡长叫您也出去。”
局长看着桌子上的烧卖念叨着:“‘都一处’,我能去哪一处呢。”
郑朝阳在分局局长的陪同下,在旧警察的敬礼与注目下,走进了外五分局。当郑朝阳的身影出现在分局门口的时候,所有的旧警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原来的同事和长官,后来的“匪谍”和逃犯。今天,这个人又回来了!
郑朝阳身后的郝平川也挺胸抬头。作为一个常年在平西一带打游击的人,进出北平是常事,郝平川没少和这些被他称为“黑狗子”的人打交道。在他眼里,这些黑狗子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正规军更可恨。不过,今天,他在这些人的眼里看到了敬畏和恐惧。
郑朝阳走进分局局长的办公室,扫了眼蒋介石的画像,分局局长急忙指挥人把画像摘了下来。
郑朝阳坐在局长的椅子上满脸笑意:“徐局长,或者,我该叫你徐专员?”
分局局长愣了:“朝阳兄,不,郑长官,您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共事多年了,我也就不和你说什么坦白从宽了,你不光是警察分局的局长,还是保密局的情报专员。中校啊,比分局局长的级别还高呢。”
分局局长额头上的汗流了下来。
“保密局为了用警察的身份控制和迫害革命者,在警察局里大量安插特务,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徐局长也是其中之一。”
“郑长官,我进保密局也是迫不得已。您说,他们找上我,我敢不干吗?可我发誓,我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我也恨他们。”
“那好啊,现在正是你清算他们的好机会。”郑朝阳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稿纸,抬头上印有“供述”字样,“我的办公室应该还没人用吧?你先过去,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
分局局长拿起稿纸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郑朝阳沉声道:“老徐,咱们都是警察,都知道说话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挤牙膏,一种是自来水。选择哪种,你自己掂量。”
分局局长出了门,赶紧拿出手绢擦汗。
突然,三儿像猫一样蹿了出来:“报告!”分局局长吓得闭上了眼睛,几乎摔倒,他急忙扶住墙,骂道:“混……”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办公室的门,说:“别报告了,有什么要说的,找里面的长官。”然后慢慢地往郑朝阳曾经的办公室走去。
三儿站在门口高喊道:“报告!”进屋见到郑朝阳,他赶紧立正敬礼:“长官好!”
郑朝阳正忙着整理桌子上的文件,抬头看了一眼三儿,说道:“三儿……”
三儿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郑朝阳一下愣住了。
三儿以极快的速度调动着鼻涕和眼泪:“郑长官,郑爷爷,是他们逼我干的,我不愿意去啊,可我没办法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罗汉不嫌小鬼矬。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没断奶的孩子……”
郑朝阳奇怪地问:“你结婚了?”
三儿愣了下,说:“还没呢。”
郑朝阳笑骂道:“那你哭什么呢!”
“就就就就……就上次保密局去您家里是我带的路,可我也是上支下派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没断奶的……”
郑朝阳没理他,直接问道:“宗向方呢?”
“我不知道,自打您出事以后,他也找不着了。郑爷,我上有八十老母……”
“你先起来。”
三儿站起来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
“问你个事,你知道我哥郑朝山怎么样了吗?”
三儿欣喜地说:“这我还真知道。您哥哥郑朝山和咱局的多门多大爷是街坊,我听多大爷说您哥哥被保密局弄进去关了两天,后来上面有人发了话,他就被放出来了。”
郑朝阳长出一口气,扎起武装带,手枪上膛。
三儿急忙跪下:“我上有八十老母……”
郑朝阳吩咐道:“去叫兄弟们集合,抄家伙。”
三儿愣了下,张大了嘴巴。
郑朝阳笑道:“出发抓特务啊。你跟着我,你小子可是活地图。”
三儿大喜,连忙用衣袖使劲擦着鼻涕,开心地说:“得令。”
根据徐宗仁提供的名单,前任保密局局长精心布置的五个特别行动组被一网打尽,保密局留在北平的特务力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郑朝山在胡同里穿行,走进一个小教堂的大门。教堂里没人,他走到圣母像前,闭眼祷告,然后走进告解室。告解室的另一面已经坐着一个神父,不过看不清脸。
“徐宗仁的叛变对我们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总统拍了桌子。现在保密局的潜伏特工已经不具备战斗力,毛局长的意思是由你组建一支别动队继续和共产党干。新的行动组代号‘桃园’。”
“关于我们这些‘冷棋’的使用,已故的戴笠局长曾经有过明确指示,‘待战时见奇效’,我认为应该等到国军反攻的时候再使用。现在北平城已经是中共的天下,我们就算行动也只能搞搞破坏,炸几栋房子杀几个人,于事无补。”
“这是毛人凤局长亲自下的命令。你不会是闲置太久,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凤凰?”
郑朝山把玩着手里一个凤凰图案的胸章,沉默不语。
“这次带人大肆逮捕我们的人的就是你的弟弟——郑朝阳!”
郑朝山的手突然捏紧了胸章。
“他现在可是共军的‘大干部’,你作为他的大哥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郑朝山没有说话。
“还有,这个徐宗仁,如果能找到,就想办法除掉他,这种党国的败类,绝不能姑息。这是你的核心组员的联络方式,尽快和他们建立联系。”
神父递过来一张字条。
郑朝山接过字条,低头去看上面的人名和联系方式,再抬头时,旁边的告解室已空无一人。
北平市警察局大礼堂内,讲台上坐着罗勇和郑朝阳等人,还有原警察局局长徐汉成。
台下坐满了身穿警察制服的旧警察,级别都很高。
罗勇铿锵有力地说:“刚才我讲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的《约法八章》,我们党的宗旨是打破旧机构,建立新政权。在座的各位过去为旧政权服务,做了很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现在北平已经解放,全国解放指日可待,大家应该积极揭发潜藏的特务分子,在人民政府领导下,为人民服务,将功赎罪。除现行特务、反革命分子外,所有警务人员薪金照发,保证生活。同时,三日内必须完成以下任务:所有公私枪支、一切危险物品及军用物资,一律收缴,如有隐瞒不报者,一经查出,按私藏军火论罪;各分驻所及所属派出所的一切文件、档案、物资、家具,造册登记,办理交代,不得隐瞒,违背者严惩;各安职守,维护社会秩序和交通秩序,保护资财、仓库、公用设备、名胜古迹;保持户口册的完整,做到户口不乱,不得隐藏特务、战犯,如有发现,必须立即报告,隐瞒不报者依法惩处。”
罗勇还在讲话,一个警员急匆匆地跑到徐汉城的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徐汉城脸色一变,对旁边的罗勇道:“正阳门大街上有人哄抢粮店。”
罗勇问道:“哦,你们应该怎么处理?”
徐汉城回道:“现在,您是局长了。怎么处理,听您的。”
罗勇笑笑,转身对身边的郑朝阳说:“你去处理一下,注意政策。”
郑朝阳转身离开。
正阳门大街上,王八爷蹬着三轮车过来,车上拉着两袋粮食。王八爷揣着袖子趴在车把上嘴里唱着小曲儿,旁边的郝平川冲出来,一把抓住三轮车的车帮。
王八爷险些从车上摔下来,破口大骂:“丫挺的,大白天抢劫啊。”
郝平川暴喝一声:“粮食是哪儿来的?”
看到和郝平川一起来的郑朝阳身上穿着解放军制服,王八爷急忙从车上跳下来,笑道:“哟呵,这不是郑警官吗?您这是得胜还朝了呗!”
郑朝阳问道:“粮食是哪儿来的?”
王八爷痞笑道:“我买的啊。”
郑朝阳讥笑道:“王老八,你吃遍四九城啥时候提过一个‘买’字?”
王八爷狡辩道:“腚大盖不过脸去,咱得讲理,您哪只眼瞧见我不是买的?”
郑朝阳拍拍粮食袋子上的字道:“松记粮店。我刚接到报案,松记粮店被抢了。”
王八爷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被郝平川一把按住。
“郑爷!那帮孙子藏着粮食不卖,粮价比平时高了三倍都不止,这不是逼死人吗?奸商害人,你们也不管?”
郝平川拿出手铐,一把将王八爷铐在车帮上:“睁大你的狗眼,等着看!”
松记粮店大门洞开,里面的人出出进进,身上都背着粮食。
郑朝阳和郝平川急匆匆赶来时,粮店的老板头破了,坐在地上哼唧,旁边的小伙计在给他包扎。
老板哭丧着脸说:“都抢光啦!”
离松记粮店不远的恒记粮店门口,大批的群众正在疯狂地砸门。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站着十几个旧警察,他们或蹲在地上,或倚着电线杆,或抽烟聊天儿,对眼前的场面视若无睹。
多门走过来问:“怎么个茬儿啊几位?”
巡警“哭丧棒”揣着手,一脸的幸灾乐祸:“多爷,这不是看戏呢吗!”
多门说:“这不太合适吧?还是过去吼两嗓子吧。”
哭丧棒白眼一翻,嘟哝着:“要去您自个儿去,我闹嗓子,这不正喝胖大海呢嘛。”
多门看看四周,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过去,远远地看到郑朝阳他们赶过来,他就急忙转身走开了。
哭丧棒喊道:“走啊,多爷。”
“嗯,今儿家里做炸酱面,小碗干炸。”
多门背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样子,走出几步回头发现哭丧棒等人没注意自己,他捂住帽子撒腿就跑,几步就蹿进了胡同。
郑朝阳和郝平川跑了过来,看到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身上都背着粮食。
郝平川傻眼了,迟疑地问道:“这怎么整,都抓吗?”
看到一堆警察在围观,郝平川勃然大怒,冲了上去,喊道:“你们瞎啦,就睁眼看着?!”
哭丧棒答道:“长官,不是瞎了,是饿了,快吃不上饭啦。”
郝平川怒道:“你们还是不是警察?!”
其中一位道:“好几个月没关饷了,今晚上饭还没着落呢。”
另一位跟着道:“换朝廷了,是不是警察谁知道呢,回头叫人开了瓢儿可没地方报销医疗费。”
哭丧棒道:“犯不上,犯不上。”
郑朝阳不理会旧警的唠叨,径直走到粮店的门前,他挤进人群,挥着手高声说道:“老少爷们儿,都先等等,听我说几句。”
拥挤的人见是解放军,慢慢地安静下来。
郑朝阳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关于粮食问题,人民政府正在想办法解决,很快就会有粮食运到北平,大家不用担心。人民政府有规定,保护工商业和私人财产,但是对那些借机哄抬物价发国难财的人,也会严厉打击,绝不姑息。咱北平人最讲的就是理,你今天抢了他,那就是没理!”
屋里的尚掌柜趴在门缝上看着外面的情景,听到“绝不姑息”的时候忍不住直起腰来在屋里走了两步,转身又趴在门缝处往外看着。
郑朝阳接着喊道:“老少爷们儿,信我一句话,人民政府一定会给大伙儿一个满意的交代,现在大家都散了吧!”
外面的市民陆续散开,尚掌柜急忙对小伙计说:“快快快,烧水准备沏茶。要好茶。”
尚掌柜整整衣衫打开大门,走了出来,不过外面已经空无一人,远处是郑朝阳的背影。
秦招娣满脸是汗地走在大街上。
街上人来人往,店铺的招牌迎风招展,街上跑着人力车、三轮车、无轨电车、汽车,充满生活的气息,很有秩序。
秦招娣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终于触手可得了。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垮塌声和喊叫声。原来是一个店铺工地上的脚手架倒塌了,几个工人正在里面哭喊,周围的人急忙围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救了出来。在救最后一个工人的时候,他们发现一根脚手架的竹片斜插进了工人的大腿,有个人要把竹片拔了出来。
秦招娣忍不住大喊:“别拔!”可惜已经晚了。
竹片拔出来的同时,鲜血喷溅,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郑朝山正好骑车经过,赶忙将车扔到一边过来查看。
郑朝山喊道:“大动脉断了,五分钟之内接不上人就完了。”
看到旁边一家绸缎铺子,他大喊道:“抬进去!”说完他带人把伤者抬进了绸缎庄。看到一张长条桌子上放着好多绸缎,他一把将上面的绸缎都推到地上,指挥其他人把伤者放到桌子上。
绸缎庄的掌柜出来阻拦,气急败坏地说:“这不成啊,见了血光以后我还怎么做生意,还是送医院吧!”
郑朝山解释道:“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损失我赔你,现在别耽误我救人!”
他把随身携带的医药包打开,向周围围观的人喊道:“过来帮我一下。”
周围的人和店铺里的伙计吓得没人敢上前。
秦招娣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郑朝山面前。
郑朝山拿着止血钳递给她,吩咐道:“这是止血钳,他的大动脉断了,已经缩到里面去了,我得把它揪出来,然后你用这个钳子夹住,懂了吗?”秦招娣点点头。
郑朝山大吼:“过来按住他。”几个人走过来,按住了伤者的四肢,郑朝山的手伸了进去。
在伤者痛苦的哀号中,郑朝山发现秦招娣拿着止血钳的手竟然纹丝不动。
郑朝山找到断了的动脉,揪了出来,秦招娣麻利地用止血钳夹住了伤者的动脉。
郑朝山飞快地给伤者包扎,抬头发现秦招娣已经离开,只听旁边有人嘀咕着:“这姑娘真厉害,换了我早吓晕了。”
秦招娣在一个校工的带领下,来到慈济医院的庶务科,见到了远房叔叔秦玉河。秦玉河对秦招娣的到来很是惊讶,因为他上次见到秦招娣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黄毛丫头,而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秦招娣告诉秦玉河,她母亲已经去世,家里没人了,她打算去投奔广州的姨妈,暂时待在北平,等南边的仗打完了,太平了就走。
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银质长命锁递给秦玉河,说道:“这是我出生那年您送的,我一直戴着。我妈说您这个锁有灵性,我从小到大都没得过什么病。”
秦玉河接过长命锁端详着,感慨时光流逝、老成凋零,决定安排秦招娣在自己手下干点儿杂事。两人说话间,门帘挑起,郑朝山走进了屋子。
秦玉河急忙站起来介绍,秦招娣很有礼貌地鞠躬:“郑医生好。”
郑朝山惊讶地说:“哎,你是,刚才……真得谢谢你,救了他一命。”
秦招娣轻声道:“您太客气了,救他的是您。”
老秦奇怪地看着他们俩,问道:“怎么,你们认识啊?”
郑朝山笑道:“不算是,但现在正式认识了。”
老秦微笑着说:“啊,认识了好,认识了好。”
郑朝山猛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道:“差点儿把正事忘了。老秦,你给我找的房子我刚去看了,背阴不说还潮得厉害。我那些实验设备要是放进去用不了半年就得发霉。”
老秦一脸的无可奈何:“就这房子,我还是把里面的东西硬塞进别的屋子给您腾出来的。你看看现在的时局,也就是您郑博士还想着搞什么实验。”
“那我不管,你给我换间房子。背阴倒没什么,就是别太潮了。”
秦招娣提议道:“那就做做防潮,也不是多难的事。”
郑朝山和老秦两个人都看向秦招娣。
秦招娣解释道:“用我们乡下的土办法,用不了多少人工。郑医生,您要是信得过我,我帮您看看去。”
郑朝山语气坚定地说:“信得过。”
郑朝山带着秦招娣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他侧目看着秦招娣俊俏的脸,笑道:“真没想到,老秦还有你这么个漂亮的侄女,以前都没听他提起过。”
“他是我远房的叔叔,以前走动也不是很多。”
“你胆子还真大,一般的女孩子可不敢干。”
“我在保定的玉华纺织厂当过几年女工,那家厂子的机器还是清朝年间的,三天两头出事故。机器把人手整个压断的场面我都见过。”
郑朝山带着秦招娣来到医院后院的一排房间里。
秦招娣四处看着:“老家挖菜窖或者盖新房的时候,都要做防潮,四个角放上石灰,石灰防潮效果好还不贵,还有啊就是得通风。”
说着,她打开了窗户:“通风防潮最好是早晨和晚上,中午外面热而屋里凉,这个时候开窗会叫屋里更潮。”她跺跺脚,接着说:“回头叫叔叔派两个人来把地面整整,再铺上油毡就差不多了。”
郑朝山看到秦招娣衣衫单薄,摘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
秦招娣一下愣住了:“郑医生,这不好。”
郑朝山坦然地说:“一条围巾而已,北平很冷的,别冻坏了。”
秦招娣轻声说:“那谢谢您了。”
“不用客气,算上这次,你帮了我两次了。”郑朝山冲秦招娣微微一笑,秦招娣突然觉得芳心乱跳。
郑朝阳和郝平川一进罗勇的办公室,郝平川就愤愤不平地喊着要整治奸商。
罗勇则表示一个城市的运转离不开商人,但对不法商人,也要严厉打击,不过要的是狙击手式的精准打击,而不是迫击炮式的玉石俱焚。
郑朝阳认为满大街的警察袖手旁观才是问题,应该马上成立自己的公安学校,培养自己的人民公安,给警察队伍注入新鲜血液。
罗勇说:“这个上面的领导已经在考虑了,现在要特别注意保警总队。朝阳,这支队伍你应该很熟悉吧?”
郑朝阳点头道:“这就是一支军队,有三千多人,还有重武器。”
郝平川不屑地说:“蒋介石的百万大军都叫咱们打趴下了,这些个毛人儿算个球?”
罗勇交代道:“我们的大部队还没有进城,所以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绝不能有任何差错。为这个,我给你们调了一个人过来——白玲。”
外面白玲应道:“到。”
她推门进来,并走到罗勇面前敬礼:“首长。”
“小白是我们最优秀的情报专家,保定的时候你们搭档得不错,这次,要再接再厉。好了,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吧。”说完,罗勇站起来走了出去。不过他还没到大门口,郑朝阳就追了出来:“保警总队也没啥了不得的。白玲同志这种高水平的人才,还是给别的分局吧。”
罗勇奇怪地看着郑朝阳:“你怎么回事?白玲是在莫斯科学过情报学的专家,跟咱们这些土包子可是两回事,别的分局为了抢她还差点儿打起来。”
郑朝阳忙说:“好啊,好啊,其实我倒不介意忍痛割爱。”
罗勇停下来看着郑朝阳。
郑朝阳心里有点发毛,解释道:“这,其实这是郝平川的意思。”
罗勇笑了:“你还真会找顶缸的,不过没用。朝阳,咱们进城的这批同志里面,只有你当过警察,是正规警校出来的。能力啊,眼界啊,自然要强些。有那么点儿小骄傲,我也能理解,可也不能因此就嫉妒能力比你更强的同志。”
郑朝阳笑了:“我?有吗?”
罗勇指着郑朝阳道:“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嘴都撇到耳朵后边啦。行了,这事啊,就这么定了。对了,我一会儿得请人吃饭,身上的钱怕不够,你带钱了没有?”
郑朝阳掏掏口袋拿出些钞票:“就这些了。”
罗勇也不客气,接过来揣进兜里:“下个月津贴发了还你。”说完他就走了。
郑朝阳在后面喊道:“您怎么把她弄过来的啊?”
“她自己要来的。”
“为什么啊?”
“为了你!”
郑朝阳愣在当场。
郝平川走过来,看到发呆的郑朝阳,问道:“什么情况?”
看到白玲也走了过来,郑朝阳于是对郝平川说:“想吃爆肚吗?”
郝平川乐了:“想啊,不过涮羊肉可能更好。”
郑朝阳冷若冰霜地说:“就爆肚。”
忽然他又满脸堆笑地对白玲说:“小白同志,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好吧,我做东。保定的时候我们合作得很好,现在又能在一起并肩作战了。”
郑朝阳走过去和白玲叽叽嘎嘎地说着。
郝平川在后面看着直打冷战:“这是要三借芭蕉扇啊。”
徐宗仁坐在柳泉居饭庄的包间里,桌上摆着些干果和茶水,他紧张地站起来又坐下,茶杯端在嘴边又放下。
罗勇走了进来:“徐先生,久等啦。”
两个人紧紧握手。
“罗先生,绥远一别,匆匆三年啦。来,请请请。”
两人都落座。
“绥远别后,我就来到北平工作。这些年,我们一直关注着徐先生。抗战期间,徐先生也是有功的嘛,所以我才派了我们最优秀的一个同志去和你联络。”
“你是说郑朝阳?这小伙子可了不起,大智大勇,有胆有识,不光灯下黑玩儿得溜,调虎离山计也使得行云流水。”
两人大笑起来。
西四牌楼街边,一间不大的只有几张桌子的小饭馆里,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围着桌子坐着,三盘热气腾腾的爆肚端上了桌子。
白玲看着盘子里黑乎乎的爆肚有点儿发傻,又闻了闻,微微皱眉。作为生长在江南鱼米之乡的女子,她天生对美食有着很高的要求,参加革命以来,她已经习惯了粗茶淡饭,但对这种闻上去带着腥臭味儿的东西还是望而却步。
白玲疑惑地问:“这种东西能吃吗?”
郑朝阳笑道:“正经北平小吃,北平人爱吃着呢。你也吃啊,这东西得趁热。”
郑朝阳不管不顾地自己先狼吞虎咽起来。
郝平川倒吃得慢条斯理:“我以为北平人最爱吃的是炸酱面呢。”
“炸酱面?那得是过节有客的时候才能吃,老百姓吃炸酱面是打牙祭。”说完,郑朝阳喊着,“老板,再来一斤!”
白玲吃惊地说:“还要一斤?!”
看着自己眼前的爆肚她直犯愁。
一盘肚仁儿端了上来。郑朝阳催促道:“赶紧地,肚仁儿,这东西就能坚持三分钟,三分钟以后就是俩东西了。白玲,想了解北平,你就得从这东西开始。”
白玲闭上眼,一咬牙,把爆肚塞进嘴里努力嚼着,嘴边还残留着麻酱汁,看上去多了几分滑稽感。
郑朝阳似乎意犹未尽,高呼道:“老板,再来盘炸窝头臭豆腐,多放辣椒。”
一盘臭豆腐端上了桌,还点缀着红色的辣椒碎,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白玲捂住了鼻子。
炸窝头就着臭豆腐,郑朝阳吃得眉飞色舞:“吃啊,白玲,热窝头就臭豆腐,这可是个乐子。哎,你像我这样,两片窝头中间夹整块的臭豆腐,然后这么一挤。”
白玲嚼着爆肚,脸色惨白。
郝平川在旁边闷头吃,努力忍住不笑。
“豆汁儿来啦。”一碗豆汁儿又端上了桌。
郑朝阳殷勤地劝道:“白玲,喝点儿这个。这可是北平城最有名的小吃,上到皇帝王公下到平民百姓没有不爱喝的。梅兰芳梅老板知道吧,家里一天喝一锅。”
白玲好奇地喝了一口豆汁儿,忍不住捂着嘴跑了出去。
郝平川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郑朝阳,你就损吧。”
郑朝阳哼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柳泉居饭庄内,罗勇和徐宗仁推杯换盏。
“北平城内的保密局情报站被一举破获,相信国民党方面已经猜到你投诚了。那么接下来,他们会有什么反制措施?”
“以我对毛人凤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这次损失太大,他已经不能再从外面派来人手,很可能会启动冷棋。”
“就是那些平时不活动,战时见奇效的特工?”
“是,戴笠从抗战时期就开始布置冷棋。这些特工非常神秘,相关的档案一直由戴笠掌管,后来是毛人凤亲自掌控,外人很难看到。这是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暗网,一旦启动,破坏力将是相当惊人的。”
“这确实很棘手。不过这样也好,疖子熟了就得拔脓。他敢来,我们就敢接。”
公安局会议室里,面对围坐的郑朝阳和郝平川等人,罗勇开始布置任务:马上公开徐宗仁的投诚公告,告诉那些大大小小的特务走狗,限期到当地派出所登记,缴枪投降。来投降的,既往不咎,想蒙混过关的,后果自负!
公安局限期自首的通告发出后,在北平特务当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原本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或者担心会受到清算的特务们瞬间看到了希望。很快,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新行动”在四九城内展开。北平内各个派出所里挤满了前来自首的特务。
小教堂内,神父焦急地告诉郑朝山:“‘自新行动’是釜底抽薪,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否则人心就会瓦解。趁着中共大军还没进城,策动保警总队叛乱,然后全员拉到绥远去打游击。平西有一支别动队,队长叫杨凤刚,他会接应保警总队。”
说着,他递过一张字条:“这是杨凤刚的联系方式。还有,近期会有行动组的人联络你。”
郑朝山问道:“我要的大功率电台和武器呢?”
“他会一起送来。”
郑朝山看完字条,点火烧掉,又顺手点燃雪茄。烟雾缭绕中,隔壁的告解室已经没有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