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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宅坐落在阒都偏南的内巷,占地面积比起潘、费宅要小许多,紧挨着光诚帝时期的秦王府。他家有特许,前头几位当家人却很有远瞻,没敢把宅子建得越过规制,内里建筑风格偏向厥西,亭台楼阁都是中不溜,很寻常。
奚鸿轩一路提心吊胆,听着马蹄声停下,便知道到家了。他不敢大意,兜着泡皱的袍摆,匆忙下车,看见沈泽川已经立前边打量着奚宅。
“老宅子了,”奚鸿轩语调轻松,极力维持着常态,“这些年说要翻修也没得空,过几日等天再热些,你也来看看图纸。”
沈泽川却看向隔壁,那头的青色琉璃瓦显然是亲王规制,只是茂树遮朱墙,看起来鬼气森森。
奚鸿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那是秦王府,秦王害了痨病,在先帝登基的前一年病死了,这宅子就荒废了,日后兴许要赏出去。”
“看着比楚王府还气派。”沈泽川没有移开目光。
“那是自然,”奚鸿轩抬起拇指,“当今圣上在光诚爷跟前不得宠,那会儿太子、秦王、先帝三个人是皇嗣里边最拔尖的,可惜太子自刎昭罪寺,秦王病死府宅中,先帝缠绵病榻间……”他突兀一笑,“不然哪轮得着当今?秦王也怪可怜的,光诚爷最后那几年和他原本父子情深,常来这儿。他因为底下庄子有人仗势行凶,打死了几个乡野村夫,被告了御状,让光诚爷给责罚禁足府中。秦王就是当时患了痨病,光诚爷还专程来这儿探望过,不知父子俩谈到了什么,最终不欢而散,从此秦王就失了宠,那闭门思过的处罚一拖再拖,硬是把他在里头关到了死。”
沈泽川留了心,却不欲跟奚鸿轩谈。奚鸿轩见他没有接话的兴致,便抬手挥开簇拥来的仆从,说:“我这宅子虽然不比那些王亲贵胄的大,却仍旧有段路。兰舟,我身体虚得厉害,也酸臭得很,咱们乘小轿进去快些。”
奚宅仆从赶忙备着小轿,奚丹本是家中管事,如今也不敢露面,倒是奚鸿轩的大嫂出来相迎。
奚鸿轩很爱这个女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他曾经对沈泽川重复过无数次,他之所以要杀奚固安,就是因为这夺妻之恨。然而他此刻看着那女人下阶,却神色淡淡,也不叫她扶,敷衍地打发了她,坐上了小轿。
沈泽川一指挑帘,看得清楚。轿外跟着的乔天涯想说什么,他稍稍摇头,制止了。
小轿入了奚宅,几度转弯,才到了奚鸿轩平素住的大院。他的院子跟别人不同,没有过度修饰,长廊接着一溜灯火通明、门窗大开的办事屋,里边的算盘声混杂着各地乡音格外嘈杂,前堂空开的地支着凉棚茶桌,底下坐着、站着的都是来自大周各地的掌柜和账房。
这乱糟糟的众人一见奚鸿轩,皆站起了身,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报账的、备货的、要钱的、问候的挤成一窝,吵吵嚷嚷。
奚鸿轩先朝众人拜了拜,说:“鄙人才归,看我这一身酸臭,也办不得事。大伙儿不必着急,安心在这等着,去那头的办事屋挨个来。我呢,这几日就是出去玩了玩,没什么要紧事,生意自然还要做,欸,各位要账的掌柜也甭急,奚家何时逾期拖欠过银子?只要带着条子,有理有据的我都给还!”
奚鸿轩急着稳住沈泽川,拨开人群,叫人赶紧过来看茶伺候,又一路拱手,才把沈泽川引入了后边相对清净些的堂屋。
“兰舟先坐,我去稍作洗漱,换身衣裳再来!”奚鸿轩抖了抖脏袍子,又吩咐人备好酒菜。
沈泽川落座吃茶,待酒菜上来了,奚鸿轩也回来了。他着着簇新的酱色绸袍,入座亲自为沈泽川斟酒。
“久等,久等!”奚鸿轩摸了把脖颈间的皮肉,嘿嘿一笑,“还是待家里边舒坦,那牢房潮得不成样子,清洗完哪儿都爽快。来,兰舟,吃酒!这一次你可真没留情,再关几日,我就死定了嘛!”
“那也不至于,”沈泽川笑说,“吓唬吓唬你罢了,就为着咱们的情谊,我也不会下死手。”
“你可害苦了我!”奚鸿轩苦笑着埋怨,“我背上看着吓人,晚些还得唤个大夫来瞧瞧。你说你,缺那四百两,跟我直说不就成了?唉,非要绕这么一圈!”
两个人把酒言欢,一点也看不出半个时辰前的剑拔弩张。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奚鸿轩吃得差不多了,才用拭手帕抹了嘴,张开手臂瘫在椅子上,说:“你要钥匙,我也不是不肯给。可是兰舟,熊掌鱼肉不可兼得,齐惠连还给你,我也算丢了个依靠,不能再把钥匙尽数交给你。”
沈泽川吃得不多,搁了筷子,说:“这事我也对不住你,但是二少,有些事情也不是我编纂的,你出来打听打听,就知道那魏怀古真没安好心,一点也不想捞你出来。”
“我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各怀鬼胎,”奚鸿轩擦着细汗,“但你既然能把我从刑狱搞到别处去,就说明朝廷也没怎么治我的罪,这是皇上的意思吧?”
“皇上力保你,刑狱也不能越职查办,你暂时停职归家,那考功司的差是办不了了。”沈泽川话锋一转,“我已把你送回了家,钥匙的事情大可再谈,但我现在就要见齐惠连。”
奚鸿轩扔了拭手帕,抚着肚子笑了笑,说:“钥匙的事情,现在就得谈明白。兰舟,你没干过买卖,不知道里边的门道,半点不比当官简单。那钥匙呢,拿着是能调出银子,可那都是死银子,拿出来迟早会花光,不如还是搁在里边,由我继续打理生意,以钱生钱多好啊。日后你需要多少,只管给我说个数就行了。”
他稳坐在椅子上,前头的喧杂声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了。这堂屋门窗大开,外边笼着墨色的垂柳像是一排挤在窗口往里瞧的吊死鬼。长夜岑寂,烛花微爆,那侍奉的仆从们也全部消失不见,仿佛只剩他们俩人。
沈泽川缓靠在椅背,说:“此一时,彼一时,出了那牢门,二少果真硬气了。”
“酒饱饭足,我惬意了,哪都不痛了。”奚鸿轩看着沈泽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清醒着呢。我跟你说,齐惠连和钥匙没有二选一,你只能要齐惠连。只要你点头,我马上把人给你。”
沈泽川也不忙,袖袋里的小竹扇滑出来,他捏着上下掂量了一会儿,说:“咱们方才可不是这么谈的。”
奚鸿轩瓮声瓮气地回答:“生意场上瞬息万变嘛,适才你握着我的筹码,此刻是我握着你的筹码,商讨的事情自然也要跟着变一变。”
“我要是坚持两个都要呢?”沈泽川笑。
“那就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奚鸿轩轻拍了拍肚子,“我奉劝你,兰舟,别做那贪心鬼,常言道知足常乐,你已经拿走了四百万,我不追究,这已经够意思了吧?”
“钱还没运到手里,就不算我已经拿到了。”沈泽川没给他透露这四百万两分成两份由东北粮马道转运的事情,而是说,“路上也不好走,你比我更清楚。”
“押运通道我有,江青山再能耐也不能时时都盯着下边。”奚鸿轩已然占据了上风,“我可以想法子把钱弄给你,我还是那句话,兰舟,这四百万我甘愿给你。可你得与我说几句实话,这次坍塌、涨水、疫病三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沈泽川说,“我早已与你讲过真心话,这些事情你得问薛修卓。我看这钥匙你拿得紧,我也不强求,正如你说的,想要联手,两个人缺一不可。这会可以把齐惠连给我了吗?”
奚鸿轩推开椅子,起身说:“我早叫人去接他了,你等了这么几日,不着急再等这一会儿。”
他大腹便便,迈着步子消食,像是在考虑什么,最后走到了门边,跨了出去,喊道:“人呢?”
外边的侍从低声答了句什么。
奚鸿轩没听清,便就势走下了阶。他下阶又走了几步,院内死寂,他猛然回身,喝道:“关门!”
堂屋大开的门顿时紧闭,窗子“啪”地落下挡板,眨眼间把堂屋封了个彻底。夜风萧萧,凄柳摇晃,数道身影渐浮出夜色,把堂屋围得水泄不通。
奚鸿轩恨得咬牙,撕破伪装,说:“沈泽川!你还想要回齐惠连?贪心不足蛇吞象!把老子当成傻子摆布,今夜我就要你的命!”
他再退几步。
“把奚丹那吃里爬外的东西拖上来!”
奚丹早让人捆绑结实,奚鸿轩见了他,先照脸一脚,把人踹翻在地,接着一顿猛跺。
“我叫你卖主求荣!贱胚子、烂骨头!忘了你爹娘老子都在我手里边,今夜我就要你们一家跟着他共赴黄泉!”
他说着眼中已满布恨意。
“再把大夫人也拖上来,她背着我与这下贱胚勾搭成瘾,还以为我不知道吗?奚丹,凭你这豆大的胆子决计不敢背叛我,可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叫人拿捏住了,干下这样背主谋财的勾当,你怪谁?贱!”
奚丹被他踢得满地打滚,哀叫连连。那大夫人腿软,被人扔在跟前,啼哭不止,不住地央求。
奚鸿轩由着她抱住自己的腿,看着她,阴冷地说:“他要害我性命,你知不知晓?你知道,你还要跟着他,你是不是已经盘算着怎么跟他远走高飞?我此生待谁都不如待你,情用了十分,命给了八成,你就这样待我。”
奚鸿轩拖拽起大夫人,一双眼里赤红。
“奚固安抢了你,我把你抢回来,让你尊荣不减,金玉不缺,心头肉似的捧着,你……你啊!”奚鸿轩恨到心头滴血,“你跟他走吧,我今夜就送你们走!”
奚鸿轩冷冷地搡倒她,啐了一口,狞笑着说:“拔刀!剁碎了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省了今夜的下酒菜!二爷有的是钱!”
他从怀里,从袖中掏出大把的金银块,摔在地上滚得“叮当”乱响。那钱声碰撞里,奚鸿轩踉跄几步,哈哈大笑起来,泪流满脸,逐渐哽咽。
“这世上众生,皆受利驱。我有钱,何愁没有真心人?为着钱,至亲可杀,骨肉可杀,心爱可杀!”奚鸿轩扔尽金银,高举双臂,在这刀光剑影里嘶声力竭,“动手!老子来要账了!”
众人当即拔刀,雪芒骤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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