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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西大将军与怀恩公主的婚礼轰动京城内外,那十里红妆,不知羡煞多少男女,从“天衣吾风”里出来的嫁裳,更是传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这场婚礼结束后,怕是有不少待嫁女儿都想上铺子里求嫁裳。
一早喜轿便从宫里出来,将军府离宫不远,为显摆宫里赐下的嫁妆,喜轿还特意在京城里绕一大圏,让所有百姓都看见皇帝的恩赏。
将近两个时辰,迎亲队伍才将黎育清送进将军府,喜轿一路晃荡,晃得她头昏脑胀,但那心是甜的,她想过婚后的艰难,却也忍不住充满期待。
坐在喜轿里时,黎育清己经察觉到满街的喧嚣热闹,但到下轿那刻,她才明白何谓沸反盈天。
这场婚事由皇帝下旨赐婚,满朝大臣都善于察言观色,因此除军中故旧外,皇亲贵胄、大小臣官几乎都到齐,把将军府给挤得水泄不通。
尽管如此,将军府里外依然有条不紊、井然有序,那是因为宫里派人来张罗,有经验的嬷嬷多了,哪能允许婚礼出差错。一场婚礼办下来,比起皇子娶亲半点不差。
因为平西大将军双腿受创,无法亲自迎娶,哥哥不便,自然是弟弟齐坟上黎府迎新娘,黎育清?*厮孀旁蘩竦纳艄蛄擞职荩欣窀葱欣瘢芩阕咄晁衼渴剑徊蠓鲎沤路俊?br />
而齐坟忙进忙出、帮着招待客人,为保住自己的小命,非常努力地表现出与哥哥之间的手足情深,以洗刷之前的恶行,他对每个人都热情洋溢、亲切和气,一张脸皮厚得让人频频摇头,尽管如此,军中将士依然对他不屑一顾。
身为新郎官的齐靳,只在喜宴开头现了身,与亲朋好友、军中袍泽对饮三杯后,便让李轩送自己回后院。
喜房里头,新郎官不在,伩式还是得进行,是全福夫人替黎育清将红盖头挑起,当眼前红幕掀开,黎育清带着腼腆微笑,视线在屋里转过一圏,很可惜,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她心微沉宫里一名嬷嬷上前陪笑道:“怀恩公主,你今儿个可得宽待几分,将军大人腿又痛了,将军大人怕冲了喜气,另择一处,让大夫诊治。”这番解释虽圆融,可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黎育清看着众人的表情,万分精彩,她浅浅一笑,把事情揭过。
嬷嬷见状,连忙带黎育清认人。
珩亲王的亲戚自然是皇亲贵胄,亲王侯伯,牵牵扯扯的全和皇家攀得上关系,能站在喜房里头的更是贵人,人相当多,黎育清回忆着奶奶给的名册,拚命牢记每个人的五官表情,直到接触到珩亲王妃那张敷上厚粉、带着微笑的脸时,心头一凛。
她在笑,可那双眼睛盛载太多怨恨。
能当上王妃的女人,岂能没有几分心计?谁不是戴上面具在过日子,可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依然不在乎的让仇恨泄漏。黎育清不禁自问,对于长子,她到底有多少愤恨在心?
黎育清不解其中隐密,一颗头想破了,也想不出因由。
一一认过亲后,场面便尴尬下来,没有新郎的喜房带着微微的讽剌,众人脸上讪讪的,不多久一个个找到借口退去,三两下工夫,屋子里只剩下黎育清和几个贴身婢女在屋里面面相觑。
这样便难受了?那可不行,要披荆斩棘的女人,怎能遇上这点儿小事便心灰意冷,黎育清握了握拳头,对自己喊一声加油,然后挑了挑眉头,看向齐镛和四哥哥陪同自己挑选的四婢。
木槿跟在她身边最久,说婢女不如说是交心姊妹,她己经长大了,但眉眼间还有着小时候的憨傻娇甜,石榴眉清目秀的,看起来是个极稳妥之人,银杏则是眉眼飞扬,带着几分精明干练,至于月桃她让黎育清看不透,那气度模样,怎么都不像卖身下人,自己当初并不想选她,是四哥哥坚持说她略懂得几分医药,留她在身边照看,他们才能放心。
四人都和自己的年岁相差不多,样貌都不差,摆在平常人家也是个小姐了,可惜,命数天定。
黎育清对她们微微一笑道:“你们不帮我卸下这身行头吗?”她一说,四人飞快动了起来,卸钗环、除嫁衣、散发髻,不太熟的四个人做起事却是极有默契,手脚悧落地把东西给全备齐。
散去发髻,发麻的头皮才松快起来,卸去妆容,闷不透风的皮肤才能深吸气,这算不算自找苦吃?非要整治得苦在心、笑在脸,让所有人都误以为自己春风得意?
头发是这样、妆容是这样,连婚姻也是这样?女人呐,还真不是普通傻气。
木槿站在她身侧,看着桌上满满一桌子点心糕饼,低声问:“姑娘,要不要吃点东两?”摇头,哪里吃得下,这场婚事是自己强求而来的,她担心呢,担心齐靳气恼了自己。
黎育清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木槿心疼。
她是亲眼看着的,婚前府里虽不禁着小妲出门,可新郎新娘却不允许见面,姑娘怕将军心闷,不时给他写信,给他做衣服、做甜食点心,还同皂厂要来几十块香皂,刻出许多栩栩如生的“大将军”和“小丫头”
姑娘这般讨将军的欢心,可换来的却是将军上折子、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的消息,现在人都迎进门、局势己定,将军还不肯进喜房,让姑娘一个人单独面对别人的嗤笑,这算什么嘛,话传出去,姑娘以后在府里还有何地位可将军还不肯进喜房,让姑娘一个人单独面对别人的嗤笑,这算什么嘛,话传出去,姑娘以后在府里还有何地位可言?
人的信心可以被打击一、两次,但次次都受挫,再坚韧的心也会受伤,好几回,她都想劝姑娘:算了吧,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别的好男人。
可是看姑娘那样努力坚持,把她的话全给封在肚子里,半句吐不出。
听见木槿的话,石榴悄悄地在她耳畔轻声提醒“不能唤姑娘,得叫夫人,这是规矩。”木槿点点头,感激地朝石榴投去一眼。
姑娘婚前,四人当中只有自己跟在姑娘身边,没随着宫里嬷嬷学规矩,石榴几个己经在将军府里服侍一、二十曰,知道的事多,愿意提点自己几句,她没有不悦,只有谢意。
银杏从外头进屋,手里端着一碗热汤面,笑道:“夫人就算不饿,也多少吃一点,否则黎四少爷知道,定要心疼的。”那天挑丫头,黎四少爷的意见最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对这个妹妹有多看重。
听银杏这样讲,黎育清勉强拿起筷子,挑上几条细面,面条滑入口,她这才发觉自己是真饿了,三下两下把面给吃得干干净净,抬起头,对银杏道:“你做的面真好吃。”
“奴婢家里是卖面食的,除了面还会做饺子,从小奴婢就喜欢在厨房里摆弄,一耗就是大半天,若不是奴婢的爹生病,家里银子全拿去看大夫,奴婢还同爹娘盘算着要开一家大馆子呢。”
“有志气,待你爹身子养好了,有能帮上的地方,你同我说一声。”那意思是银杏满心欢喜,连忙屈身一揖“奴婢谢谢夫人。”
“别奴婢奴婢的喊,听着不顺耳。行了,酒足饭饱,备热水吧,大家累了一天,早点休息。”看这时辰,将军大约不会过来了。
夫人不委屈,木槿替她委屈,洞房花烛夜,新郎不进喜房,明儿个一大早,整个将军府七下,全都知道将军不满意新夫人了,便是作戏,将军也该来一遭啊,至少看在过去夫人帮过他的情分上,给夫人添添面子也好。
“夫人,我去请将军过来!”木槿自告奋勇。
“不必,说不定将军己经歇下,没听见嬷嬷说的话?将军腿疼,熬了一天,也够累的了。”那不过是借口。木槿闷声嘟囔。
月桃站出来,说道:“夫人,不如我去请请将军,今儿个很重要,进不进喜房,是种表态。”她何尝不知?黎育清叹气,回道:“别怕,兵来将挡,人心是肉做的,只要我尽心努力,总有一天会把将军的心给焐热。”
若是不成呢?这问题像荷叶似的,使了劲儿拚命压,一松手,又立刻浮上水面,教她想忽略都困难,但老话了,这条路是自己挑的,若是连面对的担当都没有,她又凭什么面对接下来的路。
走入净房,黎育清把自己整个人泡进热水里,闭上双眼,她想起齐靳那张冰冷却总是令人感到安全的脸,想起他将满桌饭菜全吞进肚子里的豪气,想起他眼底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宠溺,也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是啊,得往好的方向想,也许哥哥、齐镛的话全是真的,也许齐靳确实有几分喜欢自己,虽然那感觉还称不上爱意,但绝对不是讨厌,没错没错,谁会收藏一个讨厌鬼的书信?
所以勇往直前吧,事己至此,再无回头路,就算只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气,她也得奋力出击。
从净房出来,走回房间,意外地,发现四婢都不在屋里,而齐靳竟然半躺在喜床上!
他来了,所以,他的怒气没有想象中那般严重?
齐靳看着她又惊又慌的表情,她被他吓到了?
黎育清回神,把擦拭湿发的巾子放在一边,握紧拳头,狠狠挣扎几下,才除下鞋子,爬上床。
她的挣扎看在齐靳眼里,又气又怜,天底下怎么有这么笨的丫头,放着好日子不过,却要嫁给他这个废人?
这样想着的同时,他的脸色又僵了,一直在偷觑他表情的黎育清,心猛地往下坠。
她咬牙闭眼,心一横,鼓舞自己,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人都躺到自己跟前了,她怎能轻易退却!扬起头,她气势汹汹地说道:“大夫说,你的腿得天天按摩,才能够恢复得快。”看着她这模样,齐靳失笑,强撑什么气势啊,当他是匈奴还是强盗?
“你听哪个大夫说,我的腿还能恢复?”他轻飘飘丢下一句,她却觉得心头被狠狠一抽,痛!为他,也为自己。
“就算所有大夫都说不行,我就是相信。”说着,她硬是坐到他身边,摆直他双腿,照大夫教的那样,一下一下按摩起来,她手法熟练,是找人练习过无数遍的成果。
她娴熟的动作令他绷起的脸缓缓放松,这丫头,到底为着什么这样努力啊?
“你相信什么?”他轻声问。
“相信奇迹,相信人定胜天,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相信”她咬了咬唇,抬眸续道:“相信人心是肉做的,相信你会恼我气我三年、五年,不会恨我一辈子。”她居然认为他恨她?傻瓜!他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她更难搭腔,就这样,两人不再开口。
她按摩的力道恰恰好,齐靳双手支在后脑勺,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话是齐镛说的,他说清儿跟着大夫认真学按摩,向来只拿绣花针的手,如今为他习得一身好功夫,只看账册的她,成日里拿着医书一本接着一本读,她的尽心尽力,在这个晚上被印证了。
齐镛的结论是——
“清丫头喜欢你,喜欢惨了。”
真那么喜欢吗?喜欢到糟蹋自己也不打紧?喜欢到不管不顾,再大胆的话都敢说出口?
若是过去,他碰到这样的女子,定会退避三舍,心生鄙夷,只是这个会让他鄙夷的女子,是早早就被他挂在心上的小丫头怎么办啊?可还能怎么办,己经把人给娶进门,除了好好疼爱,还能做啥?
想着想着,刚硬的五官流露出柔软。
“行了!”黎育清揉揉自己僵硬的十指,说:“大夫说,一天得做上两回,睡前还必须用汤药泡脚,那药草我配上十帖收在箱笼里,我去拿”刚要下床,却让他一把拽住,她不敢望向他,低低地垂着头,视线停留在他的衣襟上方。
“夜了,明儿个再找。”
只不过是口气里少了些清冷,黎育清便立刻出现一大堆的联想。
他不生气了?他认命了?他愿意接受现实、接纳自己?他愿意放下怒气,对她和善,像过去一样?他肯原谅她的勉强,与她重新建立情谊,像过去一样?
她才不管过去他们之间是兄妹情、是友谊还是其它的感情,只要能够像过去那样,她便心满意足。
突地,除夕夜里的那场大雪回到心中,想起为着接纳她的委屈,雪花在他身上堆积抬起脸,她再也忍不住满腔激动,瞬间红了眼眶。
她一次两次吞下喉间哽咽,勉励自己路会越走越顺。“好啊,大家都睡了,把人吵醒也不好。”他凝视她每分细微表情,看见她的错愕、她的委屈、她的欣喜唉,是他的错,他只想着自己的心情,却没料过自己的反应会带给她多少冲击。
黎育清跪爬到床头,把枕头给摆上,那不是普通的枕头,她在里面塞满茶叶,据说能让人一夜好眠。
齐镛说,齐靳自从受伤后便很少睡好。
亲人背叛,换了她,何止是睡不好?
扶着齐靳,将他安置下,动作和按摩一样熟练,拉过被子,她侧躺在他身边,视线正对着他受伤的脸,那道伤口狰狞,从眼角到下巴,若再往上延伸半寸,连眼睛都要废了。那天,是怎样的险恶场景?身历百战的他,若不是万分惊险,又怎会将自己双腿给折了?
“你累吗?”她轻声问。
“还好。”
两个字的回答,心再次雀跃,因为他没有不理会、没有不反应,他回答了她,并且那个回答代表不介意她对他聒噪,这样就好。
“明儿个,我们要回珩亲王府拜见长辈吗?”她不想去,但若非得走这一趟,她就会做足表现,替他争取面子。
“不必。”
虽然挂着齐姓,他却不是齐家人,就算他巴巴地想当,王氏早己摆明态度,拿他当异姓杂种,他何必走这一趟,令珩亲王尴尬,令育清难堪?
“我们只要进宫谢恩?”“也不必,皇上怜我双腿不便。”这话带着尖锐,他依旧不平,尽管己经顺着皇上给的梯子爬下来,圆了所有人的面子。
“换句话说,只要待在将军府里,安安适适地过我的小日子,不需要同旁人打交道?”她口气里有掩也掩不住的欣喜,应酬人可是门大功夫,没有长辈带,更是累得紧。
见她喜不自胜的表情,他忍不嘲讽她几句“若我的腿一直不见好,你的小日子自然可以一直过下去。”一个退出朝堂的将军,谁还会费心巴结,那么便是她乐于应酬,也不会有人上门打扰。
“那可就为难我啦。”她俏皮地吐吐舌头。
“哪里为难?”
“我想要你的腿好起来,希望你意气风发,可我也真想过不同人打交道的小日子,天底下果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才几句对话,他们之间一口气朝前推进好几大步,彷佛他们停留在三年前,浓浓的友谊、深刻的交情,一起在屋顶看月亮、一起共桌吃饭,那时的话题啊,怎么都说不完。
抿唇、闷笑,齐靳转头望着他的小丫不,是小妻子,她又长大一点了,眉眼间有着少女的娇媚,只是这样好的女子怎么就糟蹋了?
他摇摇头,眼底带上认真,问:“不觉得莽撞吗?”
“什么事莽撞?”
“嫁给我。”
她认真想过,的确是莽撞,莽撞地没有确认再确认,确认他对自己有几分心悦,确认自己对上江云,能有多少胜出机会。她实话实说“是莽撞,但,不悔。”
“为什么不悔?若是我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呢?”
“又怎样?就算坐在椅子上,你还是齐靳,还是小丫头的大将军。”
“即使无法上战场挣功劳?”
“挣那么多功劳做什么?换银子?不必,我可会赚得很呢,哪需要丈夫拿命去换取包多。得爵位?更不必,世子妃和将军夫人的头衔己经快把小丫头给压死,再来个公侯夫人的,怕是我连站都站不直。”她的话让齐靳的心安定,然而他却是心口不一“人往高处爬,你随了我这个下坡水,荣耀怕是要远离你,如果你后悔”她不等他把话说完,急着表明心迹道:“不后悔,你是个很好的男人,我不认为自己还能碰上比你更好的。”齐靳苦笑“哪里好?皇帝欲赐婚,满京城的名门闺秀吓得人人自危,就怕摊到我这个废物。”
“明珠蒙尘,旁人不识金镶玉,怎么,我也得随她们?你好不好,不需要我来说嘴,路上随便抓个人来讲,都能讲出你一大篇丰功伟业,可那些不是我想嫁你的主要原因,我在意的是你的宽厚,你的纯善。”
“珩亲王妃那般待你,你还愿意顾全她的名声,齐玟害你,你还愿意救他一条性命,你无条件援手帮助我和哥哥,令我们的命运大转变,堂堂平西大将军明明可以三妻四妾,你却为着亡妻守身我虽说不出你太多优点,但直觉告诉我,嫁给你,不是错误决定。”
“至于你,我明白你心底憋屈,我横插一脚逼你迎娶,这一娶,你心里的冤更加无处发泄,这个婚姻成全了皇上、太后、珩亲王、齐玟独独没有成全你,我很抱歉,但是我会补偿你,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会尽全力当一个好妻子。”前面的话,让他弯起嘴角,任何人都喜欢被夸赞,所以她的“直觉”令他心情愉快,但最后一句,他弯起的嘴角倏地拉平。
有生之年?她就这么相信自己会死于十八岁?那个该死的游方术士,到底在她心底填下多大的阴霾?
“你相信我吗?”他支起身,由上往下俯视她的脸,态度郑重,口气更郑重。
“相信你什么?”
“你的命,活人拿不走,死人更拿不走,就算我废去两条腿,也有足够能力保你一条命。”这是承诺?黎育清笑了,淡淡的笑从嘴角漫开。
不管是不是承诺,她都乐意听见这句话,因为他的口吻中,又有了身为将军的自负骄傲。
她用力点头,眼睛张得大大的,笑容在她脸上横冲直撞。“好,你要好好保护我,让我活过十八岁,活到十九、二十一百岁。”
“一百岁?你真贪心。”
“很难吗?可你是大将军耶,说过的话不能收回去!”
“为什么想活那么久?”
“因为不服气啊,有人说我活不久,我偏要活得够久。”
“这么不服输?”
“嗯,别人要教我不畅快,我便非要笑给他们看,别人要把我踩在脚底下,我就是要把头抬高高,我才不顺着那些讨厌我的人,我要用成功把他们给活活气死。”是这样的吗?所以齐玟要令他残废,他就非得站起来、宣示健康,王氏要他从此消失于朝堂,他就得坐在高位、器宇轩昂,以便将他们活活气死?
念头转换,陡然畅怀,齐靳搂过她小小的身子,笑意从嘴角泄出,他说:“傻丫头,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一句话,把她的小心翼翼踢出去、推开她的忧心焦郁,一句话,牵引出她的欢颜,也牵引出她的无限欢欣,对这个婚姻,第一次,她有了乐观想望。
黎育清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单纯的不服输,却将爷爷、奶奶的交代以及皇帝的希望给办到,都说傻人有傻福,她这福气来得可真快!
齐靳靠在软榻间,黎育清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他的脚边,两手一揉一压,细细按摩他双脚。
黎育清很满意,虽然齐靳数月不曾走路,却没有萎缩现象,之前他不肯让御医诊治,大夫们不清楚他的状况,只能凭借想象,教她按摩手法。
停下手上的动作,黎育清有些许犹豫,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让御医进府为你诊治?”
“不必。”他想也不想便回绝,御医?看点头疼脑热的还行,碰上这种江湖手法,他们只会一问三不知。
黎育清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蹙起眉头担心着,他仍然和皇上倔强?
唉,他怎么就这么倔啊?现在臣官百姓都站在他这边,皇帝自然得对他低头妥协,可日久月深的,若他真的无法站起来,那么平西大将军的功勋早晚会在人们的脑海中淡去,到时皇帝若要讨回这口气,可怎么办才好?
她想劝也该劝的,只是现在偷偷觑他一眼,好不容易他们才回到从前,若是逆耳的话出口,会不会他又算了,过一段时日再看看吧。
黎育清的表情落入他眼底,见她欲言又止、满目鋳躇,他紧了紧眉心,自己当真是把她给吓着了吗?以前她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当着他的面说,而现在齐靳才想开口,月桃己先一步进屋禀报。
“将军、少夫人,周先生来了。”周先生是谁?黎育清满脸疑问,望向齐靳。
他回她一个笑,轻应道:“你不是让我医腿吗?周译的医术勉强能入眼。”所以他是一个大大的笑靥顿时绽放。
黎育清的笑带动他的愉快,齐靳向月桃示意,让周译进来,转头,他道:“清儿,你留下,待会儿帮个手。”周译阔步进屋,他约莫二十岁上下,身形偏瘦,五官平平,但气度非凡,一双狭长风眼打量着黎育清。
须臾,他莞尔一笑,欠身向黎育清施礼后,冲着齐靳说道:“我的医术只是勉强入眼?你去贴榜,如果大齐还有人可以医你这双腿,从此我金盆洗手,不再做这行营生。”金盆洗手?他是哪条道上的啊?
齐靳不理他,让李轩进屋,将自己送回房里,黎育清很好奇,盯着周译背后乌金乌金的大箱子看,但见到李轩将齐靳抱进屋里,她赶紧随后追上。
周译接着进屋,待李轩将人给放平,便将乌金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自里头翻出一大包草药,在齐靳眼前晃几下,说:“今天换新药,这药比上回的更痛。”他口气中带着恶意,想恐吓人似的。
齐靳有没有被吓到,面上看不出来,但他眉毛锁起,略略泄漏出情绪。
和齐靳恰恰相反,黎育清脸上则是喜不自胜。
施针、换药,所以他并不如外界所传的放任自己的双脚不管,笑逐渐扩展,她忍不住蹲到他身旁,嘉奖似的握住他的手。
“笑什么?”他被她的笑感染,随之勾动嘴角。不过是看个大夫,值得她那么高兴?
“开心嘛。”她想也不想便回答。
“开心什么?”
齐靳喜欢她的笑,更喜欢她的“想也不想”他喜欢她那么多,却偏偏让她误解自己心底对她恼恨,难怪齐镛老批评他不解风花雪月。
不过他依然深信,情爱不该是嘴巴讲讲的事,而是要用诚心相待,他对她的心意,日后,她定会慢慢品味出来。
“开心你没有放弃自己。”黎育清道。
齐靳尚未接话,周译却先一步把话头给抢去。
“听见没?只有蠢到极点的男人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现在你身后,除了女儿还有妻子,光是为她们,你意得积极一点。”
“多话,还不快施针!”齐靳瞪他一眼。
他还不够积极?自从下定决心,他日日施针、天天泡汤药,再大的疼痛全咬牙忍下,不曾间断,换了别人,十丨没有几个捱得起。
“急啥,热水还没进屋呢。小丫头”周译一唤,迎来齐靳恶意一瞥。
周译满脸委屈,能怪他吗?是他自己每回痛到受不了,就对他说小丫头的故事、转移注意力,小丫头的故事z几篇,翻来覆去,他听得耳朵长茧,长期熏陶之下,见到黎育清自然会喊出一声小丫头啊。
发现齐靳的眼色不善,周译急忙改口,说道:“嫂夫人,待会儿施完针后,将军得泡药澡,那药效渗入肌肤、窜进骨头时,会痛得他想砍人,如果等等你发现他有动手的征兆,记得躲远一点。”他的话让黎育清愁了眉眼,真有那么痛吗?
“多话!”齐靳看不得她心疼的表情,一挥手,点上周译的哑穴。
哦哦,幸好他的内力深厚,病人爱点,他顺手就解,否则哪天病人发起疯,他这个当大夫的岂不是太没保障?
才说没热水,下一刻,月桃就命人抬一个大木桶进屋,尾随而来的粗使丫头加快动作,将热水一桶桶往里头加,月桃让木槿、石榴将窗子全关上,再让银杏烧上几个炭炉,炉子上头还烧着热水。
转眼工夫,黎育清热得额头冒出点点汗湿。
黎育清见众人忙进忙出,动作娴熟,可见平日里早己做惯,只有木槿和自己是状况外,月桃将药草投入热水当中,拿起一根长木杵不停搅和,黎育清走上前,月桃知其心意,将木杵交到主子手里,嘱咐过注意事项,便领了木槿等人到外头守着。
周译动手施针,黎育清依照月桃所言,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在水里搅动药草,不多久,热水冒出淡绿颜色,之后颜色随着搅动渐墨,直到桶里的水变成黑色,方放下木杵。
试过水温后,她再从炉子上头提起滚烫的水往木桶里头加,确认过热度后这才走到床边。
此时齐靳两条腿上,长长短短插上近百根银针,他还跟周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着黎育清焦虑的眼神,周译对她善意笑道:“没事的,这会儿的痛还能忍,待会儿”他指指那桶“墨汁”说:“那个比较恐怖,待会儿如果能够的话,嫂夫人想个办法,让他从疼痛上头分点心,若是将军痛晕过去,药效会减半。”齐靳越听越火大,恨不得将周译的嘴巴缝起来,他没见到清丫头己经吓得脸色惨白了吗?周译看一眼沙漏,弯腰,将他腿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出,打横抱起齐靳,缓缓放进水里。
几乎是在他的腿接触到热水那瞬间,疼痛就直奔周身所有神经,哪需要等待药效窜入,若非两人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他会认定周译在恶整自己。
见他咬牙忍耐的神情,黎育清一颗心像被人死命揪紧,她把手伸进热水里,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与他的掌心相贴合,他回握她,很用力、很紧,那个疼痛肯定很难忍受。
汗水一颗颗争先恐后从他前额冒出,像下雨似的,刷刷地滑过他的脸庞,见他如此难受,声音在喉头哽咽,她不诅咒人的,但这回,她诅咒齐玟下地狱,被火烤、被刀削,承受比他更严重一百倍的痛苦。
她咬牙,忍住哽咽,扬起清脆的嗓音,语调刻意轻松地道:“小时候,每次我摔了、疼了,娘就会说故事给我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这故事不是娘说的,是致芬讲的,我慢慢说,你慢慢听。”
“在很遥远的国度里,那个国家有个节日叫做圣诞节,传说,在这个晚上会有个穿红衣、戴红帽的老公公,会趁着乖小孩睡觉的时候,悄悄地从烟囱溜到他们家里去,在他们床边放一份礼物眼看圣诞节就要到了,一对善良却贫穷的小兄妹,正想着今年圣诞老公公会不会带着礼物来拜访他们时,驼背的巫婆贝希伦忽然出现”她的声音柔柔的、甜甜的,带着抚平人心的恬适,自她开口后,他握紧的双手略略松了些。
黎育清说的是青鸟的故事,这对兄妹受巫婆的请托,要到远方寻找能带来幸福并能治愈病痛的青鸟,为一名生病的女子治病。于是兄妹俩带着面包、方糖、牛奶、水、火、猫与狗,跟守护着他们的光明仙子一起去追寻神秘的青鸟。
小兄妹到了“回忆之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抓到青鸟,却不料,在离开回忆之国时,青鸟的颜色变成黑的。在“夜之殿”里的月光花园内所抓到的青鸟,则在宫殿之外就悄然死亡,就这样,他们一路走往“动物森林”、“享乐王国”、“幸福花园”和“未来之国”
最后,他们终于抓住一只青鸟,然而,牠却在小兄妹们赶路回家时变成红鸟,兄妹俩只能带回一只空鸟笼。
然而圣诞节清晨,小兄妹发现住在隔壁的老婆婆竟是巫婆贝希伦,而家中原本饲养的小鸟,颜色却突然变成青色的了。
于是他们慷慨地将青鸟送给生病的女子,当这女子看到青鸟,病真的好了,而青鸟也在此刻振翅高飞。
“这个故事在告诉大家,我们总是绕着圏圏、到处寻找幸福,却不晓得幸福往往在我们唾手可得的地方,我们总是忽略身边人、忽略身边的微小美好,却跑遍天涯海角、历尽沧桑,企图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梦想”黎育清的声音在齐靳脑海里回响,是这样的吗?他总是忽略身边幸福,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梦想?所以伤痕累累、所以疼痛难当?
紧蹙的眉心因为她的故事缓缓放松,他不断咀嚼她的故事,反省自己的本心,直到疼痛逐渐远离。
悄悄觑黎育清一眼,周译满眼含笑,这个小丫呃,嫂夫人挺会说故事的,但愿,她的故事能够点透齐靳的心,领他走出深陷的迷阵里。
有她的故事相伴,时间过得特别快,周译看一眼沙漏,从汤药里捞起齐靳,黎育清飞快上前帮忙。
直到齐靳重新躺回床上,黎育清凝望着他瘦削脸庞,久久转不开视线,她点点头,告诉自己,他会好起来,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