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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缠绵直落了好些时日的大雪终于停了,萧国公府一大早便把门庭刷洗得亮堂一新,热热闹闹地等待迎接少主子──年轻有为的平北大将军萧翊人回府。
国公爷上朝去了,所以由傅良辰和婆婆率领着国公府中各大管家,浩浩荡荡地在大门口相迎。
她的心跳得好快,掌心都是汗,一旁的婆婆萧何氏别过头来,乐呵呵笑道:“好孩子,听说翊哥儿此次回京,至少能待上三个月呢,你们两夫妻终于是团圆了。而且我和你公公也商量过,怎么也不能再让你们小夫妻这般长相离别,所以这回,你便和翊哥儿回北地吧。”
“娘”她一惊,怔怔地望着笑得好不慈祥的婆婆,一时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忐忑、惭疚。
“娘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们两老。”萧何氏轻抚着她清秀微白的小脸,心疼道:“你虽是我们的儿媳,更是翊哥儿的妻子,你们小两口要是能和和美美过得幸福,我们做长辈的才真教欢喜呢!”
“谢谢娘。”她眼眶一红,心暖涨得满满的,不禁有些哽咽。“可,媳妇也舍不得您。”
“和翊哥儿好好过日子,早些给我们生下个大胖孙子,这样不就有人陪我们两老了吗?”萧何氏拍拍她的手,笑容促狭中又怀着大大的期盼。
“是。”她脸也红了,低头小小声道。
“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就在此时,眼尖的大总管已经喜悦地喊了一声。
傅良辰心一震,抬头直直地望着大路那端渐渐出现的大队人马,在扬着“定北军萧”的旗帜下,那个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骑着雪白骏马,英姿飒飒、气势剽悍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屏住了呼吸,几乎再无法思考,只能痴痴地、痴痴地望着他,彷佛越过漫长、遥远如亘古的一生一世,终于来到她面前。
“娘,孩儿回来了。”那个低沉浑厚的嗓音一如记忆中的刚毅有力。
“好,好,回来就好。”萧何氏喜极而泣,呜咽地环揽住儿子的宽肩“让娘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北地很辛苦吧?我儿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身段高大的萧翊人配合地俯下身来,让母亲紧紧搂着,他英挺的脸庞也有一丝温柔的软化了。
傅良辰泪眼模糊,无比欣慰地看着他们母子,有千万句想对他说的话统统噎在喉间,只能努力睁大眼睛,希望能够将他看得更清楚、更清楚些
“哎呀,看娘都乐傻了。”萧何氏吸了吸鼻子,忙将身畔的小媳妇儿拉到儿子跟前“来来来,你媳妇儿可也等你很久了,你这次回来得好好体贴疼宠人家才是。”
“夫、夫君”她心卜通卜通跳得又狂又快,双颊涌现红霞,轻声地唤道。
他面上那丝温柔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嗯。”她的心一痛,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努力平稳着声音温言道:“夫君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妾身已命人备好了汤水和家宴”
“不忙。”萧翊人淡然地一挥手,随即对萧何氏道:“娘,儿子想先让您见见一个人。”
“谁?”萧何氏一怔,随即笑了。“翊哥儿从北地带交好的袍泽回来玩吗?”
他微笑不语,转身走向被一群萧家精兵护拥在中间的那辆马车。
那是傅良辰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可以那么温柔,那么小心呵护着一个人
他掀开车帘,小心翼翼搀扶了一个穿着红色劲装的美丽少女下车,那少女浓眉大眼,英姿飒爽,在落地的剎那还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灿烂到令傅良辰心跳几乎僵止的笑容。
在这一刻,天地间忽然静默无声,她听不到他们俩低笑着交谈了一句什么,听不到身边突然紧张起来的萧何氏对她急急地说了什么,只觉狂跳的脉搏和心跳渐渐失速、发冷。
直到他的声音,沉稳的,愉悦的,带着她久违的宠溺意味,柔声地响起──
“娘,她是瑶儿,古瑶儿,是古副将的妹妹,在承平之战时于城墙上击战鼓助阵,助我萧家将士大破北戎。”他的笑容是那么地骄傲、那么地喜欢,却是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儿子决意迎娶她为平妻,陪同儿子在北地镇守。”
平妻?!
傅良辰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
“你你她”萧何氏呆住了,随即心慌地转过头来,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儿媳。“那,那辰儿呢?”
她直盯盯地凝视着那张熟悉却又异常陌生的俊脸,眼眶灼热却又空洞得厉害。
是啊,那我呢?你又把我置于何地呢?
萧翊人沉默了片刻,在短短的辰光中,大门口的众人全都噤声不语,震惊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辰是爹娘的好儿媳,”良久后,他终于开口,平静无波地道“有她在京中为儿子尽孝,儿子很放心。”
一口咸腥的炽热冲上了喉头,被她颤抖着死命吞咽了回去,闭上眼睛,只觉全身上下止不住地阵阵发冷,她下意识地拢紧大氅。
“娘不同意!”萧何氏见媳妇儿面色惨然不语,心里又是酸又是疼,想也不想地道:“辰儿嫁入我们萧家三年,恭谨敬孝,尽心尽力,尤其你一去北地三年,让她跟守活寡似的,只有我们萧家亏欠了她的,不寻思着该怎么好好待她,如何能再恩将仇报、这般羞辱欺陵她?”
“孩儿心意已决。”萧翊人冷冷地道:“儿子已经奉父母之命迎娶她入门为妻,给了她名分,儿子就再也没有欠她什么了。人生在世,求甚得甚,她既想成为萧家媳,那么萧家长房大妇的位置永远都是她的,如此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萧何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这儿子怎能对儿媳这般无情?
从头到尾一直静静伫立在他身边,与他比肩的红衫女子突然开口了。
“老夫人,瑶儿什么都不求,只要能够长伴大将军左右,一辈子也就心足了,所以您可以放心,傅家姊姊的正妻名分,谁也抢不走的。”
萧何氏一窒。
他低头看着红衫女子,眼神一软,轻声道:“瑶儿,委屈你了。”
“大将军,有你,瑶儿永远不委屈。”红衫女子笑得好灿烂。
他们之间是那般地相契,看得萧何氏心惊胆战又慌乱不安,只想着以自己儿子的倔强执拗性子,认定了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辰儿怎么办?要是国公回来知道了以后,又该怎么办?还有傅家傅家那儿又该怎么交代?
萧何氏越想越是惊悸,不由厉声道:“你们──”
“娘!”一个微弱的嗓音和衣袖上的轻扯阻止了她。
萧何氏回头,见到儿媳苍白木然的小脸,几乎落泪了。“辰儿别怕,娘会给你主持公道,娘不会让翊哥儿做出这等胡涂事的!”
“娘,想必夫君很累了,还是先让夫君──和这位姑娘先入府休息吧。”傅良辰轻声道“有什么话,晚些在府里再说好吗?”
萧何氏被儿媳一提醒,这才惊觉现下在大门口,虽说无人敢窥视探听国公府,可也得提防流言流语不小心传了出去。
“好孩子,还是你懂事。”萧何氏心里更感酸楚了“娘听你的,我们回去再说。”
萧翊人莫测高深地盯着傅良辰苍白的脸庞,心底掠过一抹异常的烦躁感。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残忍,等于是当场打了她一巴掌,可是他们曾经带给他的是更羞辱的“事实”而如今自己这么做,也只是想阻止错误继续扩大,最后衍生成一生的悲剧。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是带兵之人,自该更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唯有心志刚硬不可转移,快刀斩乱麻,才能让所有人各安各位。
一回到府中,傅良辰强撑着微笑,细细嘱咐了将古瑶儿的居处安排在最近无铭堂的“待月小绑”
她想,他会满意这样的安排的。
撑着的那口气突然泄了,傅良辰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紧紧扶住了一旁的廊柱,努力地低低喘息着,试图抑住头目森森然的冰冷晕眩感。
“少夫人!”华年忙搀住了她。
“我没事,就是脚拐了一下。”她努力挺直腰杆,对华年挤出一丝笑容,全然不知自己的脸色雪白得骇人。“这次随将军回来的军士们安置在哪儿了?”
“总管都依照惯例安置在了国公府后方演武场的两翼鹰楼。”华年眼中仍带着深深的担心。“少夫人,您要不要先回屋休息一下?离开宴还有两个时辰呢,不急的。”
傅良辰摇摇头。“我去看看。萧家儿郎们千里迢迢护送将军回京,我身为主母,本就该前去好生慰劳照拂的。”
“您吩咐婢子便行了。”华年眼眶有些热热的,难掩忧心地看着从刚才到现在,神情苍白却平静得离奇的少夫人。“少夫人,您明明心里不痛快,就别再这样逼自己了。”
她冰冷的指尖一颤,心口那股酸涩剧痛彷佛就要破胸而出,又被生生压抑了回去。
“我没事。”她喃喃,只能重复不断安慰别人、安慰自己。“我没事的,你别担心。我们去鹰楼吧。”
“是。”华年低下头。
待亲自去了鹰楼,向此次随行保护的一千萧家军士表达了感谢和关注慰问之后,傅良辰也命管家替他们的分例再额外加了两荤两素的大菜,酒也管饱,但是必须在各小队长的同意下才能痛饮,以免耽误了军务。
“属下明白,谢将军夫人。”众军士感激地应道。
“好了,你们都先去梳洗歇会儿,待会儿就要开宴了。”她微微一笑,温言道:“老国公说过,咱们萧家的儿郎在战场上都是如狼似虎的,敌人每每闻风丧胆,那么待酒菜上来,你们可也要放开肚皮,大碗酒大块肉,好好痛快一番,千万莫要客气了。”
“是!一定不教夫人失望!”军士们都兴高采烈地笑了。
傅良辰浅笑着携华年款款离去。
待那单薄的背影去得远了,军士们再也忍不住,纷纷七嘴八舌交谈感叹了起来:
“少夫人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贤良温婉大度的好主母。”
“可惜将军就是不喜欢,唉,你说这人跟人的缘分是怎么说来着?”
“那位古姑娘也很好,还能和咱们将军夫唱妇随,连战场都敢去”
“能上战场又怎地?咱们将军可是智勇双全,破敌如神,况且萧家军里骁勇善战的大男人还少了吗?要一个女人跟在后头喊打喊杀的?要我选,我还是要那种能在家里照顾好一家老小,让我在打仗时无后顾之忧的贤妻。”
“总归一句,咱将军真是好福气,妻贤妾美,这齐人之福享得好呀!”
“这齐人之福是好享的吗?我看咱大将军,以后可有得头疼的了。”
“统统闭上嘴!”负责此次领军的赵副将在理完军务走出鹰楼后,闻言忽然发火了,俊秀年轻的脸庞满是愠怒之色。“将军和夫人的事岂是我等能议论的?个个都不要命了吗?当心我向将军上禀,好好剥你们一层皮!”
一提到大将军,众军士剎那间噤若寒蝉,吭都不敢再吭一声了。
赵副将骂完后,深蹙着眉头,面色沉沉地望着傅良辰远去的方向。
良久后,他也不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为了赌一口气,抛却十数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将军究竟知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