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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声热闹地震天价响着,京城大街小巷处处都是喜过新年的氛围,大红春联张贴满城,小孩子们穿新衣戴新帽,兜里装着压岁钱,手上拿着各式玩的吃的,乐呵呵地在摊市里乱窜着。
除夕那个晚上,萧国公府的年夜饭在有些尴尬却又异常“和谐”的状态下顺利结束,虽然老国公和老夫人时不时一脸心虚又愧疚地偷瞄着儿媳的神色,在发现儿媳从头到尾温顺娴静一如往常时,心里也不知是该松气还是该觉得失望。
反而本该是得偿所愿的儿子,偏偏沉肃着一张俊脸,浓眉紧蹙,彷佛心中沉沉压着万壑巨石般地郁闷难解,就连举杯敬酒时,嘴角那抹微笑邰显得有一丝勉强。
古瑶儿一贯地笑得灿烂张扬而自来熟,一下子替这个夹菜,一下为那个舀汤,还妙语如珠,炒热了满桌气氛。老国公笑归笑,却私心以为,毕竟不是名门闺阁养出来的,还真是太聒噪了点。
再转头一看左手边的儿媳,笑容温柔,不卑不亢,举止谈吐尔雅妥贴,带着世家娟秀女子的雍和谦冲,老国公满意地频频颔首,眼角余光又瞥见儿自,不由一僵,随即低叹了一口气。
翊儿年轻气盛,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喜欢的自是绚丽迷眼大红大紫的娇花,对于温静如月似水的妻子,自然是看不见的。
换作自己当年,恐怕也是做出相同的抉择贤妻在家侍奉父母,美妾伴于身边厮守,这不正是男人的通病和优势吗?
无论如何,除夕当晚在“妻妾和睦,一家和乐”的粉饰太平下,终究圆满完成了。
初一是诸多亲友互相拜年的日子,萧国公府权大势大,平北大将军萧翊人更是手握重兵,人人敬之畏之,迫不及待巴结的年轻权贵,所以一早便有无数文武大官、甚至皇室贵胄前来拜访,一轮又一轮的好酒好菜,端的是酒酣耳热、宾主尽欢。
主持中馈的傅良辰并没有教公婆失望,她展现了良好完美的当家主母能力,举凡菜色、选酒、器皿及回礼,都是最出色而适宜的。
“国公爷,这道冰糖肘子咸香甜滑而不腻,入口即酥,回味无穷,府上的厨子真是好手艺啊!”“尤其搭的是梨花汾酒,清冽甘中带辣,和这菜简直是绝配!”几名老武将吃得大呼痛快,争相下箸如飞,一下子一大瓷盆的冰糖肘子都消失不见。
“那可不!”老国公满足地啜了一口酒,得意洋洋地咧嘴笑道:“我那儿媳对这饮食之道亦是十分精通的,知道咱们这些老武夫爱吃肉,昨儿便已吩咐厨上焖下了。喏,还有那道东坡肉,是合着玉泉老豆腐下去蒸的,说是软烂好克化又润肠养胃,还有还有,几道小菜也做得极好”“老国公,别再说了,我们一伙老兄弟已经是羡慕死了。”战老将军感叹道:
“谁家还能有你们家良辰这样的好媳妇儿?孝顺、体贴,方方面面打理得妥妥贴贴,连我们这些老伯伯一年四节和生辰礼,她也都精心界呢!”
“上回辰儿丫头给俺送的暖玉护膝可好用了,俺这老寒腿邡许久没发作了。”
万老将军忍不住插嘴道“今儿来还说要好好谢谢丫头的,欸?她人呢?怎么都没见?”老国公僵了一下,有些讪讪然地道:“呃,正是年下时节,我那儿媳可忙着呢!”
“说得也是,好不容易翊哥儿回京来了,小两口也是该好好恩爱恩爱,别总老陪着咱们这堆老骨头呀!”路老将军哈哈大笑。
老国公的笑容更心虚了。
此时,傅良辰却是在太漪楼的寝房里整理东西。
她将两名贴身丫鬟杜鹃和华年都打发出去看着席上了,自己掩闩好了房门,打开自己的嫁妆珠宝匣子。
爹爹生前虽官拜礼部侍郎,却也仅仅是小康之家,但是他老人家依然竭尽全力地备下了六十四抬的各色嫁妆给她,怕的就是她身无妆奁,高嫁了萧国公府后会被府里奴仆们瞧轻了她这个少夫人。
爹爹虽不是亲爹,待她却比亲爹爹还好,病逝前心心念念的,仍是她的幸福。
然而她自己的亲爹呢?
傅良辰涩涩地笑了起来,心中实是苦痛难言。
在珠宝匣子的最底部,静静躺着的是她“逃难”出来时,全身上下唯一带的东西它曾经牢牢的悬在她的颈项间,就像个不祥的诅咒,在四岁那年便紧紧地勒锁住她的喉咙。
那是用柔韧缅银细细编成的项链,链头锁着个小小的玉葫芦,里头装着的是她亲生的爹独门炼制的药水,只要几滴搀入清水中,便能让某个惊天秘密大白于天下。
她彷佛还能感觉到爹在将她推出狗洞前,那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惊人力气记住一定找到它要拆穿否则就不是我的女儿
你死了也无颜见苏家列祖列宗找到它一定要她生生打了个寒颤,死死地瞪着那只小玉葫芦,宛如看见了带着致命剧毒的蛇蝎猛兽。
她恨,她自己亲生的爹,只顾全了他自己的大义,却将年仅四岁的她遗弃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
那年,京师大乱,她几乎被街头的小乞丐打死、被人贩子抓走,她像见不得天日的老鼠般,躲在最阴暗的地巷和垃圾堆中整整三个月,从人家后巷泔水桶里捞酸臭的残羹剩食吃
一路病着,惊恐着,挣扎地活了下来。
直到京城终于恢复平静时,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被十岁的萧国公府大少爷捡到的那天,她正偷了人家小姑娘一件衣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久违的澡,然后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石头上梳头发。
当年才五岁的她,在洗去了一身污泥后,自然可爱。
如果她还是个脏鬼小乞丐,他可能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恐怕连她死在他脚边,他也只会略皱一皱眉头,觉得京兆尹办事不力,怎么由得乞丐流民这么大剌剌地死在大街上?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讽刺而飘零的笑。
那些梦魇,那些不堪回首的,她以为在经过这十多年来温暖、正常的生活后,自己已经都忘了。
“苏锦瑟。”她低低唤着这个已经遗忘了十数年的名字。“这是报应吧?你没有完成爹的遗愿,你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所以你也就没有资格像正常人一样,安享平安幸福的活下去。”
是她先负了亲父所愿,后来遭丈夫这般辜负厌弃,不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吗?
她闭上了眼,颤抖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鼓起勇气伸出手,纤白的指尖轻抚着那只冰凉透肌的玉瓶子,慢慢地将它握入掌心。“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嫁入萧国公府这三年,许是注定要她把该还的恩义都还了,然后,便该去做她命定该做的事。
已经多活了这十多年,她的命够本了。
初五那日,天未亮。
待天一亮,朝廷开印之后,萧翊人便会上朝向皇上请旨赐昏。
但,不必那么麻烦了。
这是傅良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无铭堂。
“大将军,”她一身简单月白装束,素白纤瘦手里稳稳地拿着一封物事,神情平静地呈上。“我,自请下堂。”
蹙着浓眉觉得被打扰的萧翊人瞬间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她。
“你说什么?”生平首次,他错愕得近乎呆怔。
“多谢国公府多年来对民女的照拂扶持。”她低下头,朝他欠身行了一个端正的福礼,平静道:“然民女嫁入夫家三年,膝下无所出,乃犯七出之罪,今自请下堂。”
“你”他脑中一片空白,修长大手微抖地点着她,像是震惊又像是气乱到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在提醒着他:如此不是正好?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早就痛恨这段将妹做妻的“**”错婚了吗?况且她一走,他便能合情合理地扶持红颜知己为正妻,这样不是得遂心中所愿吗?
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额际冷汗涔涔,呼吸又沉又重又乱,像有什么就要破胸而出?
紊乱间,他冲口而出:“爹娘不会允的!”
话一出口,萧翊人心头莫名一悸,不对,他本意不是要这么说的可他原来想说的是什么?
“公婆”傅良辰一顿,微涩地改口:“国公爷和夫人那儿,有我自去交代,请大将军不用挂怀。”
萧翊人哑口无言地看着她,心里糟乱难辨。
“民女告退。”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低着头便要退去。
“傅良辰!”他脱口唤道。
她没有停下脚步,恍若未闻地一步步坚定走出了无铭堂。
从今后,君自珍重,夫妻恩断,两忘江湖永不复见。
回到太漪楼后,傅良辰把这几日整理好的包袱取出,脱下簪环,打散了黑发,仅用柄檀木钗绾起。
今天初五,公公稍待便会上朝去了,婆母则是习惯辰时才起,所以她算好了时辰,将包袱背系在背上,外头穿了件宽大的大氅掩住,先到大厨房交代妥当了接下来到元月十五的菜式,然后将一本厚厚的回礼单子递给国公府大总管路伯。
“少夫人,这是”路伯一怔。
“我这些时日忙,怕一时忘了会失礼于各家亲戚,就先搁在路伯这里,劳路伯帮我注意些。”她诚恳地道。
“是,少夫人。”路伯只得接下,神情有丝疑惑忐忑。“少夫人,您您还好吧?”
“我没事。”她浅浅一笑。“以后辛苦路伯了。”
“少夫人客气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应当应分的。”路伯忙道。
傅良辰最后把一封书信恭恭正正地置放在萧家祠堂斤案前,而后悄悄离去。
曙光乍现,天终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