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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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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元三月二十八,注定是个不太平的日子。

    恭国最高统治者孝文帝从贵妃床上爬起来时,右眼突突跳得很欢快。

    临上朝前,麟趾宫里头的人传话说娴妃生了一夜还没生下来,请陛下拿个主意。

    拿主意?拿什么主意啊!还能让他个皇帝老子代她生不成?!孝文帝衔着烟斗深深吸了口,话还没发,徐贵妃在华帐里千娇百媚道:“时辰不早了,陛下以朝政为重,娴妃妹妹那有我照应呢,莫误了早朝。”

    老皇帝磕磕烟杆,派近侍高福全去麟趾宫又赏了些补品,递了几句贴己话,龙袍一套,颠颠地去上朝了。

    上朝之后头痛得更厉害了,西南水患还没解决,北边上的晋国又暗地里使坏撺掇燕云六州闹起了********。孝文帝愁啊,孝文帝苦啊,这龙椅没坐热两三年,自己的头发倒白了一大片,眼见着这具身子骨山河日下,朝里朝外还没一个省心的。

    瞧瞧这明嘲暗讽说老子没文化的御史老贼,就你个王八羔子给老子提了这指桑骂槐的帝号!

    瞧瞧这整天愁眉苦脸像老子杀了他全家的户部尚书,没钱就朝老子哭!老子难道是你户部门口的那两只叫皮什么球的畜生?屁股一撅,就给你生出赈灾的三十万两白银来?!

    孝文帝深感自己当初的行政决策着实失败,早知道就不听那老不死的花言巧语,抢了这狗皇帝的位子了!至今改不了悍匪之气的孝文帝如斯腹诽,但忘记了自己现在才是那个狗皇帝了。

    熬过了漫漫早朝时分,带着从三省六部处收络的一筐奏折,孝文帝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御书房走去。门槛才跨过去一步,惊慌失措的高福全捂着额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路还不忘嚷得阖宫的人都能听到:“不好了陛下!不好了陛下!出大事了!”

    “不好你娘个头!我顶你个天王老子的肺哟!”被御史大夫刺了一头火的孝文帝出口成脏,一不小心瞥到了身后三师三公吞了黄连似的黑脸,掩饰地咳了咳,虎着脸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慢慢说。”

    高公公趴在地上如丧考妣道:“不好的大事有两件,陛下要听哪件?”

    孝文帝作势踹他。

    高福全这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头一件是麟趾宫的娴妃娘娘没生出来,人也……殁了。”

    至于后一件,眼一黑喷了口老血晕过去的孝文帝没那闲工夫听了。

    在太医及时抢救下苏醒过来的孝文帝悠悠地呼出一口浊气。高福全伺候他饮了些汤水后,缓过劲来的皇帝表示自己恢复了心理承受能力,让他将第二件不好的事说来。

    高福全道:“魏国公他一头撞死在台阶上……”

    孝文帝顿时呼吸又不畅了,高福全忙道:“还没来得及!”

    高福全心道这魏国公才扮足了架势,您老人家就赶在他前头晕过去了,还撞个甚啊……

    一巴掌将高公公扇得眼冒金星,孝文帝有气无力地宣了据说已脱冠待罪跪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魏国公。

    魏国公人还没进殿,中气十足的哭嚎声远远地传了来:“臣有罪,臣万死!”

    习以为常的孝文帝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吩咐高福全道:“好些日子没瞧见小六了,把他给朕找来。”

    老皇帝的身子不好,这在朝里朝外已算得上一桩公开的秘密了,所以近来立储这件关乎国本的事,也在有心人的作用下提进了恭国早朝的议事项目里。

    孝文帝生了六个儿子:

    大儿子痴迷书画,被斥为不学无术,贬为庶民卖字画去了;

    老二老三是对双胞胎,恭国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双子意味不祥之兆。刚巧这对兄弟出生那年,孝文帝的老母亲,禧太后殁了,孝文帝哭了个天昏地暗后,一纸诏书把两兄弟送到白马寺出家去了;

    老四么,论孝顺他是第一,为人也宽厚有礼,朝臣百姓里的口碑都挺不错。就是家事处理得不太妥当,前些日子为了个庶民女子闹得要死要活,孝文帝嫌他没出息,丢个闲散王爷的爵位给他,也没再过问了;

    老五倒是出息,文成武德,国事家事得心应手。但也太出息了点,搞得有一次孝文帝遇刺,人还没丧命,这龙椅差点都让自己这能干儿子给坐了。大难不死的孝文帝一身冷汗地将这老五发配燕云,驻守疆土去了;

    本来去年刚有孕的娴妃说不准还有机会给恭国添个有德之君,奈何红颜命薄,一缕香魂带着恭国未来的明君奔赴了黄泉。

    剩下的就是这小六了,这个六王爷啊……谁提起来都只有四个字——“不成气候”,更直白点——“纨绔子弟”。论德性,遛鸟打架打马吊样样精通;论学问,孝文帝指给他的三个博学鸿儒没一个得善终的;论孝义,他与孝文帝见了五面,其中有四面气得孝文帝赏了他三十大板;最后论出身么……这个打民间来的草根王爷压根就担不上这出身二字。

    可明眼人,譬如御前第一红人高福全看得出,这六王爷才是孝文帝的心尖尖啊。要不怎回回气得老皇帝死去活来,还是时时放不下,召他见一见呢?

    高福全领命去了,与在宫人扶持下跨进寝殿的魏国公擦身而过,魏国公朝他挤眉弄眼,意思是“陛下现在心情好不?”

    摆着张冰棺脸的高公公,偷偷在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魏国公脸一垮,高福全又比划出个“六”字,魏国公心领神会,有六王爷压轴救场,这事坏不了了。

    魏国公进殿,头也不抬,熟门熟路地找准方向,噗咚跪了下来,高呼三声万岁,又照例洋洋洒洒地歌功颂德了番。

    孝文帝“得得得”地打断了那磨得他耳生老茧的长篇大论,喝了口参汤:“说吧,你家那混账东西又犯了什么事?”

    京中有两著名的纨绔,一就是先前提到了皇家的小六;二就是魏国公这一脉单传的宝贝孙子——魏长烟了。

    巷陌间流传,道一年科举,曾有个考生借题讥讽世家弟子享祖荫世勋而不知人间疾苦,其中以大量笔墨抨击了魏国公这个宝贝孙儿,有人数了数,整篇文章一共一万零三个字,魏长烟这三个字占了三成篇幅。魏长烟晓得后,二话没说,提着十三节鞭,踹了那考生门。长鞭一撩,那考生一条腿当场就折了。此事闹开,言官折子上的字还没写完,魏国公就连夜哭倒在了宫门前,头磕破了,膝跪肿了。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魏国公这回还真不是来替他这混账孙子求情的,他是来讨道赐婚的旨意的,这个说来话长……难得自家这风流成性的纨绔收了性子,规规矩矩地看上了户正经人家的闺女,魏国公欣慰地老泪纵横啊。可问题出在曾经孝文帝一时兴起要给魏长烟赐婚,但这小子鬼迷心窍当场拒绝了,还在圣驾前说什么终身不娶!

    结果现在临到这事,魏国公左思右想啊,这要是不声不响地娶了孙媳妇,别人不立马告他们老魏家欺君之罪么?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眼巴巴地来孝文帝面前磕头赔罪了。

    武将出身的孝文帝本是个性情豪爽之人,但坐了几年皇帝心眼也坐小了,魏国公这一提,他也记起来了当年那桩让他差点下不了台面的事。他慢悠悠地举起烟杆,拨了拨烟草,敲敲烟斗,面无表情地,就是不发话。

    魏国公一颗皱巴巴的老心吊得七上八下,心想这六王爷咋还不来啊?只得拼着那张老脸皮,再加把火使点劲儿,这头还没磕下去,便闻得高福全的惨叫响彻宫中:“陛下!大事不好了!不好了!”

    孝文帝现在一听到这句话便本能地一哆嗦,手里的烟杆哐当掉下来,魏国公赶紧拾起来双手奉上去。孝文帝揉了揉额角,烟杆直指向高福全暴跳如雷:“你个格老子的乌鸦嘴,还嫌这宫里不够丧气?!”

    高福全哭丧着脸道:“陛下,这回是真不好了。六王爷、六王爷……”他欲言又止地觑了觑跪在地上魏国公。

    魏国公心道一声不好,便听高福全续道:“他和魏小侯爷在长乐坊抢女人,打起来了。”

    孝文帝一瞪眼:“赢了输了?”

    “……”魏国公和高福全冷汗津津地保持沉默。

    孝文帝重重一咳,拍了拍床板:“不孝子!孽障!”挥了挥手:“还不快把那个孽障提过来见朕!”

    高福全眼泪唰地下来了:“六王爷的肋骨被魏小侯爷打折了,现在生死未卜呢。”

    魏国公这回是真的……一头撞在了孝文帝的床脚上了。

    翌日,六王爷被打一事沸沸扬扬传遍了坊间。

    长乐坊精明的乐师更抓着商机,编排了好一出皇孙佳人间缠绵悱恻的戏码,赚得看客满钵的眼泪与银钱,更捧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舞姬——龙素素。一边看戏一边擦眼泪的看官们纷纷遐想这龙素素究竟是何等的绝色佳人,定是有妲己的媚、飞燕的娇、周后的雅,总而言之是个极具潜力的红颜祸水。

    也有些独具见地的不屑道:“你们只见得这风花雪月的戏码,殊不知这里头的讲究可大着呢。”故作神秘地含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当今圣上虽育有六子,但成气候的也不过个五爷。按理说,这储君之位非他莫属,可偏偏前年从民间寻回了这六王爷。这六王爷孤身一人回京,没个半点依靠必然是不行的。再看这魏国公,虽说他年纪大了,不担实权了,但哪个衙门里挑不出一两个姓魏的?能与徐氏分庭抗礼的也就只有个魏家了。你们可别瞧这六王爷与魏小侯斗得天翻地覆,两人背地里可好着呢,我大舅姑的二表妹在月头还瞧见两人勾肩搭背去天香楼找乐子呢。”

    “你们也晓得,五爷就是因为圣上忌惮着他背后徐国老那派过大的势力才失的宠。有前车之鉴,六王爷少不得在台面上与魏小侯做做样子,红一红眼,才不惹得圣上猜忌。”在一片“原来如此”的唏嘘声中,知情人得意洋洋地下了定论:“所以说啊,这草包六王爷暗地里可精明着呢。”

    二楼拐角处一个僻静的雅间挑开角帘子,闪进个人影,朝里头安静煮茶的人揖了揖手:“大人,坊官儿道那龙素素前日一早被暄王府的车架接走了,至今未归。”

    这暄字正是当今圣上赐给六子的尊号。

    小炉之上茶水沸滚,身着旧白长袍的青年抿了口茶,微微颔首。收回投向楼下众人的视线,青年起身平平道:“回官驿。”

    他们主仆二人衣行朴素低调,出了长乐坊很快淹没在街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尾随他们出楼的几人面面相觑。

    官驿门口,魏国公笑呵呵地看向一路走来的傅诤:“你小子真以为甩了老朽的人,老朽就找不到你了么?”食指往地下一指,魏国公神气地翘起白须:“这可是天子脚下,不是你小小的清水郡。”

    傅诤的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仅留了柄白扇在外,淡淡道:“老师您何苦为难学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