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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回程的马车,傅诤即拢起双袖,闭眼靠在车壁之上,脸色却还如常。
岑睿换下故作厉色的表情,眼神在傅诤身上溜达了两圈,捉摸不定他是睡是醒。傅诤饮了多少杯,她没记个准数,不过只多不少。马车略有颠簸,即使她这个没沾一滴酒的人也被晃得胃里作淤翻涌。
揉着胃,岑睿皱巴巴着脸观察着傅诤,他倒是没一丁点儿的异色,似是睡熟了……
若隐若现的光线从帘子里漏进来,拂过傅诤的脸,鼻脊挺拔、唇形薄锐,眉峰如淡墨斜撇,清刚锐利。那双对岑睿而言过于严厉的双眸此刻安谧地垂阖,失了平日的端重冷肃。
令岑睿倍感不公与嫉妒的是,天杀的!身为男子傅诤的睫毛竟然比她还要纤长浓密!
假寐中的傅诤不是没感受到来自车中另一人充满怨念的目光,眼帘微动,终是选择了沉默以对。
顺畅无阻地回了宫,晚膳时分,梁华殿里只有岑睿孤零零一人的身影。傅诤遣人传了话,今日留在暖阁里用膳,不过来了。
没了傅诤的约束,岑睿捧着饭碗不无愉快地东捡捡西挑挑。用了小半碗后,筷子停了下来,看了眼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砸吧下嘴对来喜道:“去把张掖给朕找来。”
不凑巧,今日没轮到张掖在太医院值夜,苦命的来喜公公颠儿颠地奔出了宫,将衣服脱了一半的张太医拽进了宫里。
与张掖密探结束,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岑睿将墨迹尚未干透的药方交给来喜后,远望傅诤黑灯瞎火的暖阁,犹豫了下,转回寝殿里扒拉一番,提了盏小莲灯,揣着个小小的布袋子一悠一悠地晃出了殿。
暖阁外头伺候的书童不晓得野到哪去了,里外皆是静悄悄的,廊前梨花清寒如雪,绽出一庭冷芳。
岑睿站在窗下,踮脚往窗里窥了窥,满目漆黑无光。没得办法,将灯放在一旁,岑睿轻敲了敲门:“傅卿?”
无人应答,岑睿又好耐心地敲了敲,声音放大了些:“傅卿,是朕。”
回给她的依旧是满室死寂,岑睿越想越不对劲,刚才张掖叮嘱她的话在脑子里绕了几圈,慌神下没管没顾地一脚过去,踹开了门。
屋内窗扇紧合,没有月光,比外面还要黑上几分。岑睿一股脑冲进来,甫一入门,就重重撞上了个不知名物什的尖角,疼得泪花登时在眼眶里打转。一直静寂无声的寝居忽然掀起轻微的声响,岑睿捂着腰往里走了几步,试着喊了声:“傅卿?”
“陛下?”傅诤的声音有些模糊含混,一抹甚是熟悉的清香辗转而出,若有若无的灯火随着一道身影愈行愈近……
岑睿一喜,向前大跨一步,瞬间亲身验证了喜极生悲这个成语。脚尖一绊,人还没反应过来,骤然失了平衡,向前倒了下去。
闷闷一声响,跌得有点疼,但远不似她想象中的那么疼。脑袋磕着的地方坚硬又有些柔软,冰凉的水汽拂过脸颊,岑睿懵懵懂懂地蹭了蹭,又嗅了嗅……
灯盏滚落到一旁,早已灭得干净。仓促间挡住岑睿的傅诤,歇了会,才匀出一分力气说话:“陛下这时候来做什么?”
岑睿趴在傅诤身上,脑中一片混沌,蒙然道:“我,我是来给你送糖的。”
“糖?”生生受了岑睿这一撞,傅诤的酒意散去了大半,背部的痛楚消退了些,手肘支地想要撑起身子,右臂一阵剧痛,一个不支,又跌回了地上。
岑睿捕捉到傅诤明显凌乱了的呼吸,这才乍然惊醒过来,翻身跪在了地上,急得语无伦次:“你有没有事?我去找太医!”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才直起身子,手却被紧紧地握住了。
“陛下真是担心臣的话,不如先扶臣起来。”傅诤对岑睿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颇是头痛,紧按着她的手:“陛下一去,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么?”
哦,也对。岑睿木木地搀起了傅诤,又依他所言,乖乖地寻到了火石,重新点起了灯。
火光逐渐笼亮了这一寸天地,岑睿眼中的傅诤也渐而清晰了起来。
白色的中衣,尚在滴水的发梢,显而易见,在她来时傅诤正在沐浴……
当她的眼神触碰到那处敞开的衣襟和一小片袒露的肌/肤,忽然间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蹭着的地方是哪里了,轰得一下,岑小皇帝的脸比日暮的云霞还要鲜红欲滴。扶着傅诤的手也如同握着个火炭,烫得她立即松开了手,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好在灯火昏然,傅诤并没瞧见岑睿的异状,单手慢慢掩好衣襟,虚哑着声道:“在角柜里有玉虚制好的药,劳陛下拿给臣。”
岑睿晃了下身子,挪过胡乱翻了一气,找到了,头也不抬递给了他。
药瓶一开,浓重的苦味弥漫开,岑睿的鼻翼扇了扇,脑袋小小地抬了个弧度,瞅着傅诤眉头也没皱下,喉头一动,便将十来粒小如绿豆的褐色药丸吞咽了下去。
在酒气和碰撞刺激下躁动的蛊虫,在药性催动下又恢复了平静。
一只小巧布袋托在傅诤眼下。
岑睿红通通着脸,局促道:“药苦的话,吃点金橘糖去味吧。”
金橘是清水郡的土特产。穷人家买不起精致昂贵的糕点,就采了金橘泡上半日,再和糖汁熬在一起,沥干冷却后就是酸甜可口的金橘糖,用来哄贪嘴的小孩最适合不过。岑睿爱吃零嘴,这金橘糖也是那时候随她娘亲学会做的。在宫中,她真想要吃,御厨自然能做得出,可她总觉得味道不对,就偷偷摸摸自己寻了材料做了一些。
想到傅诤嗜好甜食,恰好金橘糖又能解酒,岑睿善心一发,遂给他送来一些。
在此之前,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会撞见这桩子事来。上天若再给她一次机会……
岑睿甩一把心酸泪,打死她也不来啊!
傅诤看着岑睿,对方脸上的红晕与糖果橘红的色泽不相上下,眸光沉了沉。慢慢地拾起一粒置于嘴中,酸爽甘甜,确是好滋味。
岑睿在这怪异沉默的气氛里熬不下去了,道:“天也晚了,你早点休息。我,我回去背书了。”
真是个不太高明的借口,傅诤还没应声,就见她已经落荒而逃。
在地上又坐了一会,傅诤方吃劲地缓慢站了起来。关门时,眼角瞥到廊下一点忽闪忽现的光芒,走近拎了起来,是岑睿丢下的小莲灯。夜里起了风,将它从栏杆上刮了下来,跌碎了一角。
傅诤上下摸索检查了遍,静静地望了眼灯火如昼的御书房,提回了屋中。
那晚发生的事被岑睿有选择有意图地抛在了脑后,很快举国注目的科举如期而至,作为主考官的傅诤成日驻扎在礼部,压根没什么机会出现她面前。于是,最后那一点不自在和尴尬也彻底消失殆尽。
历年科举对各部官员来说是培养未来党派好伙伴的好契机,对新帝来说是平衡各方势力的好开始,对京城百姓来说,则是“哎呀,新科状元郎好英俊!”“哟,又一个公主要嫁出去啦。”“你们都别抢!探花郎是我的!我的!”
今年情况有点特殊,向来从礼部一干官员中挑选出的主考变成了当今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
礼部尚书他,偏头痛。
主考是傅诤,但打杂处理相关事项的仍是礼部的任职人员。一日不到,这些可怜的大人们深刻地见识到了首辅大人秋风扫落叶般的刻薄无情与高效率的工作方式。其他部门过了午时,就有人零零散散地走了。而傅诤坐镇的礼部,别说走了,连眼睛都不能往大门瞟一眼。忙成狗的官员们听着隔壁呼朋引伴去长乐坊消遣,一颗玻璃心扳碎成了无数。
受不了下属抱怨的礼部尚书偷偷跟岑睿打小报告,概括为“陛下啊,首辅再这样下去,底下要罢工啦。您看让首辅歇几天怎么样啊?”
岑睿老神在在道:“年轻人么,多锻炼锻炼有好处的。加油!努力!你们可以的!”
心里哼出口气,你们不憋屈,傅诤回来歇可就轮到她憋屈了。
尚书大人含恨而归。
三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不仅自此跃入龙门,踏上人人殷羡慕的仕途。更有机会能将自己的姓名题在芙蓉园中的雁塔石碑之上,供后人瞻仰,这是何等荣耀之事。
开考前一日,许多士子已不在书舍里温习功课,唤上相熟的好友,在京城中四处走走散散心,缓解压力。作为游览胜地的雁塔石碑前自是聚集了许多士子,互相殷勤地恭维一番,再对着石碑畅想下过几天自己名字出现在上面时的情景。
听得岑睿酸倒了一排牙……
“秦兄,此番若是高中,你有意往哪个衙门任职?”
“御史台。”
这声音似曾相识……
拥挤人群里的岑睿循声望去,却看到另一张眼熟的面孔。
傅诤定下的那位探花郎也听到了这通对话,哂然一笑:“世家子弟……”
声音不大,足以让前方二人回头,岑睿认了出来,那不是秦太师的好孙儿——秦英么?
秦英身侧的圆脸少年面现怒色:“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