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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与高人,一见如有约。楼外峰千朵,笔未退尖时。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大日出东海,就又是一天。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裹,手持绿竹杖,肩挑金扁担,清晨时分的巡山课业已经收工,她要出门闯荡江湖去了!
她前几天就与骑龙巷左护法约好了地点日期时辰,就在灰蒙山碰头那边碰头,今儿要一起去黄湖山。
飞奔在霁色峰后山的一条小路,两条小短腿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风过山林,噫然大块吹,竹叶簌簌,松涛阵阵,听取天籁一片。
随着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久,右护法的胆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霁色峰和集灵峰之间巡山两趟,小米粒偶尔都会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远游至黄湖山。
主要是因为听景清说黄湖山那边,经常有个当县令的芝麻官跑去钓鱼,叫傅瑚,好像是屏南县的父母官,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自家老爷,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鱼获,主要还是觉得那傅县令一个不曾炼气的凡俗夫子,湖内却有不少气力不小的异类水族,光是那种重达两百来斤的青鱼,就有好几条,傅县令可别钓鱼不成反被鱼钓。
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盘,在湖底开辟出一座水府,陈暖树和陈灵均的两只龙王篓,就在这边被炼为山水大阵。
山上有几棵老茶树,再加上远幕峰的泉水,老厨子每年明前谷雨,都会亲自上山采茶,回到宅院炒茶煮茶,小米粒每次喝茶,都会表扬几句,好滋味,有回甘。
在灰蒙山北边山路的一处行亭,小米粒跟那条左护法见了面,一起往黄湖山那边晃悠而去。
拿出早就备好的糕点,分给左护法一半,是骑龙巷自家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
吃过糕点,小米粒拍了拍手,笑道:“左护法,晓得不晓得,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黄湖山,其余咱家许多藩属山头的护法大阵,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老多钱了。”
土狗点了点头。
那个周肥确实有钱,土财主一个,花钱不带眨眼的。这样的首席供奉,可以再来几个,不嫌多。
小米粒老气横秋说道:“那个喜欢在湖边钓鱼的傅瑚,是屏南县的县令,货真价实的官老爷哩。听景清说,傅县令以前是在大骊京城捷报处坐头把交椅的,来屏南县当县令,是官场平调,不算提拔,但属于重用。咱们俩要是真遇见了这位傅县令,记得看我眼神行事,咱俩可都机灵点啊。”
土狗继续点头。陈灵均没说错,就是个芝麻官,但是能够职掌大骊处州一县,可比在捷报处这种清水衙门作闲人有前途多了,家里肯定是有背景的,记得有个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来着,当过宝溪郡太守,就是个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给吴鸢当个处理文案账簿的文秘书郎,多半与傅瑚是亲戚?
小米粒低头望去,疑惑道:“左护法这都晓得啊?难道暖树姐姐说中了,你可以开窍炼形了么?”
土狗赶紧摇头。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别说落魄山,恐怕桐叶洲青萍剑宗那边就都知道了,其实谁都知道都无所谓,就是不能让裴钱知道。
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其实早就有了个名字,韩卢。
如果不是有个裴钱,拥有“真名”的它,加上曾经把丹药当饭吃,早就炼形成功了。
一想到那个曾经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当年裴钱在变成了少女模样后,她出门去北俱芦洲游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过小米粒,你们是官场同僚,别勾心斗角,要相亲相爱,她不在家里的时候,让左护法时常到你这边点卯,别总瞎逛荡,江湖险恶,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只是那么弯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条狗裹棉袍里边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左护法就跑到人家你的炖锅里了,咱们又吃不着狗肉……你们在老厨子那边一起混饭吃,千万别饿着左护法,除了你,记得再提醒老厨子,一起往地上多丢几块骨头。
不吃,是不给面子,容易被小米粒记账,再被裴钱回家后秋后算账。吃了,跌份。
小米粒左看右看,四下无人,便从棉布挎包里边扯出一件绸缎材质的披风,系好之后,抖搂了一手疯魔剑法。
结果在前边一座白墙黑瓦的行亭内,突然走出一袭青衫长褂身影,眼神温柔,面带笑意,看着自顾自“臭美”的小米粒。
小米粒神色尴尬,快步跑向没打招呼就来了的好人山主,羞赧道:“有点幼稚哈。”
这件藏青色披风,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刚好,一看就是老厨子的手艺。
“怎么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领,才会觉得别扭。”
言语之际,陈平安做了个双指捻物、再抖腕一甩的动作,“江湖上的女侠,都是这样的。”
小米粒有样学样,伸手扯起披风一角,再使劲一抖手腕,哗啦啦作响。
哦豁哦豁。
原来如此!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现在还觉得幼稚吗?”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风八面嘞。”
陈平安朝那条土狗点头致意,它立即心领神会,自己耍去了。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况,说青萍剑宗那边,新设立三府六司八局,谁谁谁当什么官,分别管什么。
小米粒听得迷糊,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记得认真。耳报神,有那么好当的?
大白鹅当了宗主之后,就是不一样,可劲儿给人发官帽子呢。
陈平安笑道:“崔宗主这是在教我做事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忍住笑,“没有跟裴钱说那本英雄谱的事情吧?”
小米粒使劲摇头,“跟太徽剑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剑仙约好了的,不可以说这件事。”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与裴钱一五一十说了的。
当时裴钱黑着脸,说很好,记下了。
小米粒就说了句心里话,白首跟好人山主关系真好,看得出来,虽然白剑仙嘴上从来不说,但是心里其实很仰慕好人山主。嗯,老厨子打了个比方,说就像一个少年,遇到一个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因为担心双方没什么可聊的,就喜欢说我可以喝酒了!
裴钱脸色和缓,点点头,说白首能够成为刘剑仙的嫡传弟子,还是师父牵线搭桥才成的,这家伙一贯说话没大没小,以前都不喊刘剑仙师父的,一口一个姓刘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风报信,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给裴钱的?
小米粒挠挠脸,还是觉得自己必须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哈,肯定不是景清。”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冤枉景清了。”
陈平安让小米粒骑在脖子上。
就像父亲宠溺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小姑娘双臂叠放在好人山主的脑袋上,圆圆的下巴搁放在胳膊上边,眯眼而笑,与好人山主说着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都瞧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比如路上有只大蟾蜍唉,它走的可慢啦。虚心亭附近,有喊不上名字的鸟雀搭了个窝。名字最长的那座凉亭,隔着三十六步路远的地儿,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可惜猕猴桃还是小小的,雨下亭的一根红漆柱子上边,有人偷偷刻了字。喜鹊叽叽喳喳,经常在枝头报喜……
“哇,这么多新鲜事,也太有趣了吧。”
“那可不,有趣极了。”
大先生道邻,住持北岳披云山的封正典礼,周国负责去往中岳掣紫山,闵汶和黎侯分别负责东岳碛山和西岳甘州山的封正仪式。
先前他们在落魄山只是小留片刻,道邻很快就跟着魏檗去了山君府,商议典礼的流程,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账房,韦文龙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陈清流和辛济安一起离开落魄山,打算游历一趟那座至今无主的秋风祠。
新朋旧友都要离开,陈灵均很舍不得,这些日子每天两顿酒跑不掉的荆蒿,则是假装不舍得。
荆蒿的亲传弟子高耕,和剑修白登,还有那个道号银鹿的鬼物,早在他们之前就已经下山去了,可谓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一天两顿酒,每次喝早酒,陈灵均都不会麻烦暖树那个笨丫头。
陈灵均一路送到了山门口,与荆老仙师约定,以后只要游历流霞洲,肯定第一个拜访青宫山。
送给了陈浊流一个包裹,说里边放了些压岁铺子的糕点,自己晾晒的溪鱼干,还有黄湖山的茶叶、仙草山的蜂蜜之类的,带在路上吃,可以当下酒菜。再以心声心声陈浊流,在荆老神仙那边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刻薄话,人家只是气量大,懒得跟你计较,你就别蹬鼻子上脸了。
陈清流只是将礼轻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没跟陈灵均废话半句,就走了。
气得早早备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类客套话的青衣小童,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三步作两步,纵身一跃,一脚踹在陈清流的屁股上,骂骂咧咧,去你大爷的。
荆蒿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就是眼皮子直打颤。
几个背影,愈行愈远。
陈浊流突然举起胳膊,轻轻摇晃几下。
陈灵均这才心满意足,移步去道士仙尉身边蹲着。
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仙尉忍不住问道:“景清,你就没去过文庙?”
陈灵均愣了一下,疑惑道:“落魄山上,就只有我家老爷去过中土文庙啊,我算哪根葱,咋个去?去了就能进啊。”
仙尉反而被陈灵均说蒙了,倍感无奈道:“没说中土文庙,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郡县文庙。”
按照浩然礼制,九洲各国,每座县城都建造有文庙。
陈灵均眼神怜悯,抬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读书读傻了。
“你这不废话嘛,黄庭国境内的那条御江,沿途大小文庙那么多,我能没去过?”
仙尉愈发纳闷,既然去过,为何认不得那几个读书人?除了一些贫瘠僻远之地的小县城文庙,寻常郡府文庙,或是稍微富裕些的县城文庙,都会一并悬挂文庙十哲的挂像。
陈灵均有几分心虚,说来惭愧,文庙确实去得不多,当然去还是去过的,“进山就得拜山头,下水就得拜水府,知不道?入庙烧香,最重心诚则灵。我每次去文庙,先敬过香,再去大殿拜挂像,在门外就使劲瞅着至圣先师的挂像,必须心无旁骛,目不斜视,跨过门槛,跪在蒲团上,就给他老人家砰砰砰磕头!”
在陈灵均看来,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头,比如到了北俱芦洲,只要有那个福分,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龙真人处好关系,再比如到了流霞洲,就得第一个拜访青宫山,与德高望重、胸襟宽广的荆老神仙套套近乎。
给陈灵均这么一说,仙尉就听明白了,而且深信不疑,确实是陈灵均做得出来的事情。
仙尉用一种怜悯眼神看着青衣小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景清道友,果然不走寻常道路。”
陈灵均哈哈大笑,“都是千金难买的宝贵江湖经验,有你学的。”
归乡日期不断往后延期,一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门高君,终于舍得离开落魄山和披云山,她率先返回莲藕福地。
钟倩要比高君晚两天,不情不愿返回家乡天下,这个胸无大志的金身境武夫,要不是福地武学第一人的身份摆在那里,估计只会留在霁色峰私宅里边,继续每天大葱蘸酱,喝点小酒,看几本与大风兄弟和道士仙尉借来的杂书,到了吃饭的点,就跑去朱敛那边等着,帮忙端菜上桌,吃完之后,再与粉裙女童一起帮着收拾碗筷,最后与老厨子点几个菜,下一顿,就有盼头了。
这天从牛角渡那边,来了个直奔落魄山的访客。
白发童子神出鬼没,她这个编谱官当得跟小米粒的耳报神,一样尽心尽责。
一众访客当中,总算来了个中五境练气士!
是书简湖五岛派的掌门曾掖,从大骊京城那边乘坐渡船到了这边,白发童子记录下年月日、谱牒身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编谱官的带路,自己走到霁色峰竹屋那边,陈平安放下笔,带着曾掖来到崖畔石桌落座。
陈平安笑问道:“去过大骊京城了?”
曾掖点点头,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已经见过她了?”
没来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陈平安沉默片刻,确实不知如何开解曾掖才算对,只得说道:“有空去朱敛那边坐坐,你跟他聊聊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绪,与陈先生聊了五岛派的情况。陈平安听得仔细,给了些建议,让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细节。
之后暖树赶来这边,远远站在青石板小路那边,她不去打搅山主老爷跟曾掌门谈正事。等到谈话结束,她才走向石桌那边,带着曾掌门去了山中住处。到了宅子门口,曾掖接过钥匙,与暖树道了一声谢,进了屋内,放好行李,犹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个在落魄山当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厨子的宅子大门,一向是虚掩不栓的,谁都能来串门。
朱敛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门,幸会幸会。”
曾掖作揖道:“五岛派曾掖,见过朱老先生。”
朱敛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别客气,坐下聊。”
年轻人在青峡岛,曾经给自家公子当过账房帮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说了一个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开篇,是少年被一个叫章靥的恩人带到了青峡岛,瞧见了形容憔悴却眼神熠熠的陈先生,他身穿棉袍,气态温和。曾掖还说了这个少年是如何畏惧顾璨,在这篇山水故事的开头,跟酒无关。之后就是有陈先生住在隔壁,胆小懦弱的少年,便渐渐放下心来,遇到了一些跟书简湖有关、却很不书简湖的人和事,鬼与债。在曾掖就要说到与那个来自黄篱山的姑娘,朱敛站起身,说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壶酒过来,揭了泥封,递给曾掖,曾掖喝着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还是酒喝人,继续说着故事,一直说到了自己去大骊京城,说到了大太阳底下的那场重逢,有个姑娘蹲着看书,书上的故事里,有个叫曾掖的胆怯少年,还有个可能到故事最后都不曾喜欢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欢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的的苏姑娘。
喝到最后,酒壶都空了,曾掖还是在那边仰头喝酒。
朱敛摇晃蒲扇,轻声说道:“少年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想要再与心爱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几百年一千年,如果没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欢下去。但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好像美梦成真,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姑娘,照理说,这是一件多难得的幸运事啊,本该万分庆幸才对,却开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说伤感,好像又不至于撕心裂肺,觉得肯定不该如此,怎么可以这么人心不足呢,不该如此。细细碎碎,挠心挠肺,肝肠百结。”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涩。”
“彻底忘记苏姑娘,转去喜欢如今的刘姑娘,觉得对不起前者。”
“长久眷恋着苏姑娘,同时又喜欢刘姑娘,又觉得对不起后者。”
“只因为在你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她们终究不是一个人了。”
“喜欢谁,不喜欢谁,同时喜欢谁,谁都不喜欢了,好像不管做什么,怎么都是个错。”
“又不是那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既然明知是错,又让我们如何能够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敛笑问道:“曾掖,早知如此绊人心,你会后悔当年遇见苏姑娘吗?会后悔这次去大骊京城吗?”
曾经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岛派掌门,毫不犹豫,使劲摇头,“绝对不会!”
朱敛点点头,“见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于某些新的遗憾,就长长久久,藏在心里好了。曾掖,听到这里,你要是问我一句,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那我就要反问你一句了,你当真什么都没做吗?听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岛派的事务就搁放个一两年,两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免得错上加错,否则人心就再难收拾了,在那边找份普通老百姓的营生活计,兴许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里去了。”
曾掖点点头,嗓音沙哑道:“我听朱先生的,就这么办。”
听朱先生说了这么多,曾掖心里好受多了。
朱敛微笑道:“最后送你一句话,男女情爱一事,不要寄予有过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无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记住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偷偷站在门外,竖耳倾听,听到这里,才悄然离去。
更远处还有个粉裙女童,陈平安竖起手指在嘴边,然后与她笑着点头,暖树施了个万福,脚步轻灵,去别处忙碌了。
————
走了一趟北俱芦洲东南商贸航线的风鸢渡船,这天暮色里,缓缓停靠在牛角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和陈灵均在这边等候已久。
等人期间,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担给青衣小童,在那边过招,比拼剑术,小米粒站着不动,挥动绿竹杖,陈灵均辗转腾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乐乎。
被小镇当地百姓敬称一声贾老神仙、或是尊称为贾半仙的贾晟,走在暂时担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长命身后,先前在渡船甲板,目盲老道士使劲嗅了嗅,呵,仿佛家乡的山风,都带着酒香哩。
好久没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划拳谈心,老道士浑身不得劲儿。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师,她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喊了一声“主人”。
其实按照陈平安最初的设想,在老聋儿牢狱内认识的这位长命道友,可以担任落魄山的账房,她与韦文龙一虚一实。
不过后来崔东山就成为了掌律祖师。
返乡后,陈平安私底下问过裴钱,她对掌律长命的印象如何。
裴钱照实说了,先说了些用来铺垫的好话,最后来了一句,看久了很渗人。
陈平安就放心了。
看来长命来当掌律,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陈平安笑道:“这条风鸢渡船,新管事会换成一位名叫邢云的老剑修,是青萍剑宗那边的新供奉,贾老神仙的身份不变,还是二管事。至于渡船,当然还是属于我们上宗的。长命你作为一宗掌律祖师,一年到头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说的,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一般来说,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镇,绰绰有余。何况邢云还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再与贾晟说起一事,青萍剑宗那边新建了一座玉海书院,山长是种夫子,准备邀请贾晟担任书院讲习。
小米粒怀捧绿竹杖,停步无声鼓掌。帮忙挑着金扁担的陈灵均有点迷糊,大白鹅和种夫子都收了贾老哥的钱?不然你们一座书院,又不是酒桌,贾老哥能去那边讲个锤子?
陈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贾老神仙的书外学问,崔宗主和种夫子都很认可,我就帮你答应此事了。”
“啊?”
贾老神仙一时间慌了手脚,“可贫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顶不会圆滑做人的,哪里当得起这份赞誉。”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不语。
陈灵均翻白眼。小米粒挠挠脸颊。
贾老神仙懊恼得一跺脚,看看,又说错话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岂可瞧不起崔宗主与种夫子的眼光和厚爱。
陈平安开口解释道:“要说崔东山可能会跟你开个玩笑,种夫子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外人担任书院讲习,种秋不点头,崔东山是没办法往里边随便塞人的。至于具体的授业内容,接下来风鸢渡船南下桐叶洲,到了鱼鳞渡,贾老神仙自己去与种夫子聊。”
贾晟搓手道:“硬着头皮试试看,若是德不配位,难以胜任讲习一职,都不用种夫子赶人,贫道自己就会卷铺盖滚蛋。”
长命问道:“主人,听说马上就要封正五岳,我们这边需不需要准备贺礼?”
五岳封正这类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内的宗门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贺,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门亲笔书信一封,再备上一份与山头地位匹配的贺礼。
陈平安说道:“除了晋青和范峻茂,其余几尊山君那边,我们落魄山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贾老神仙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意味,有嚼头。
掌律长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芦洲那边,我们遇见了几位高人,贾管事与他们一番攀谈闲聊,对答如流,极为得体。”
贾老神仙赧颜道:“喝酒误事,管不住嘴,喝酒误事啊。”
陈灵均一巴掌拍在贾晟胳膊上,“贾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谁不清楚,掌律长命可不轻易夸人。
贾晟无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说是什么奇功,如今想来,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里说得不对了,连累那些夫子们对我们落魄山的观感都不好了。”
官场嘛,山上山下都一样,既怕不说不做是个错,更怕说错做错更是错。
陈灵均哈哈笑道:“怕什么,只要是在酒桌上,贾老哥你与那位刘酒仙,俱是无敌手!”
贾晟一阵头大。哪敢与刘剑仙相提并论。
陈平安好奇道:“哦?怎么讲,遇到了谁,聊了什么,仔细说说看。”
长命便将那个酒局的详细过程,娓娓道来。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在北俱芦洲一处仙家渡口,贾老神仙陪着掌律长命,与当地仙府谈妥了一笔生意,附近有座酒楼,刚好有卖一种名为“双泉酒”的仙酿,知道贾晟好酒,又谈妥了正事,掌律长命自然没有异议,结果就刚好碰到一行人,已经在酒楼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骑龙巷,少了个婆娑洲醇儒陈氏老人,多了两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还有一个仆从模样的木讷老翁。其中那两张熟面孔,正是曾经造访过小镇骑龙巷的洛阳木客庞超,与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动邀请掌律长命和贾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刚好是一富一贵一穷的气态。
其中黄真书,自称是修水芝台书院的讲习。
还有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说自己曾是一个小国修撰,如今无官一身轻了,就跟着难得偷闲的两位老友,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最后一个名为樊城,不太喜欢说话。
一开始贾晟还有点拘束,只是酒一喝,几杯醇香扑鼻的山上仙酿下了肚,胆气立马就足了,虽说老道士极有分寸,绝对不敢喝醉,可是那种微醺状态,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个黄真书颇为健谈,敬酒劝酒的本事都不低,一来二去,贾老神仙可不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陈山主,道德学问……滔滔不绝,贾老神仙的言语,看似百无禁忌,实则皆是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
等到与喝酒如饮水故而最投缘的黄真书,聊到那位南丰先生,贾晟就一饮而尽,来了句“南丰文章世独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掌律长命敏锐发现那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听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黄真书笑问道:“那位年轻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记》这类脍炙人口的文章?”
这位老夫子,好像已经在酒桌上等着目盲道士,说出口那些都是老调常谈、已成定论的赞誉之词。
贾晟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我家山主对南丰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却不仅仅在文章的‘词严理正,却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万,熠熠生辉如群星璀璨,南丰先生无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记》这样的文章,好当然是极好的,却也只是一个‘好’字了。我们山主最为由衷佩服的地方,却不在南丰先生的某些传世名著,写得有多漂亮,反而在这位老夫子那些褒贬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赵公救灾记》与《宜黄县学记》,最是认可!更在南丰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够学以致用,注重经济时务,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绝不纸上空谈!实不相瞒,我们山主喜欢抄书,随看随记随摘抄,但是全篇抄录的文章……”
贾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两只手,再翻转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论数量之多,南丰先生独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试问天下美文何其多,书海无涯,宛如拣选出二十颗骊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话说得不假,山主陈平安确实对南丰先生极为推崇。
可要说跟贾晟说了这些“溢美之词”,真心不至于,远没有老道士说得这么夸张。
当时只是某次与贾晟,一起坐在老厨子庭院边嗑瓜子边闲聊,言语内容,陈平安说得还是很质朴的。
朱敛倒是附和了几句,结果就都被贾老神仙给搬书到了那张酒桌上去。
“当然,我家山主也说了,这只是他的一家见解与个人喜好,那些‘骊珠’般的文章,与不曾入选的,两者学问好坏、高低,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审美与旨趣。”
“读书人,只是骂天骂地骂人,有意思吗?有意思。有意义吗,贫道觉得未必有。”
“好学问,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坏性,还需有修缮和营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搁笔。”
“读书人既言文以载道,薪火相传,那么文章之真正得失,岂能只在文采焕然,火龙黼黻,岂可不系于治乱哉?”
“能够提出问题,很好。可以解决问题,更好。”
黄真书和曾新序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再不约而同视线偏向那位面无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颇有几分那位文圣说理、与你邵公讲经的风采?
喜欢且擅长讲求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轻易否定,却也不会轻易认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处。
“贫道才陋学浅,见识不高,原本与一般人无二,只是对曾文定公的妙笔生花,佩服不已,是与山主聊过,才觉得这位夫子与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样处’,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山主说为人处世,既需见贤思齐,又要别出机杼,不光要不流于俗,还得独具雅致,但是写文与为人,要想既不说怪话,举止荒诞,也不刻意以文风奇峭、内容晦涩来引人入胜,又可以‘不一样’,就难如登天了。”
庞超早就给这个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诚挚说辞,给整懵了。
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庞超读书不多,但是与白也是同乡且同处一个时代的秦不疑,却是知道这些赞誉之辞的分量之重。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异。
那个最为木讷的老夫子,轻轻摇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问道:“敢问贾道长,那你家山主,觉得苏子门下的几个得意学生,文章写得如何?比如‘苏黄’之‘黄’?”
贾晟犹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酒壮胆,“我们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诚待人,山主确实提及过这位冲和先生,还说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华横溢的黄老夫子,可以与之痛快饮酒,畅谈人生,唯独不可与其讨论人间琐碎事,一匹绸缎能换几个肉包子,几斤木炭能换一匹绸缎。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误将溪水做雨声。”
“我家山主,极喜欢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喜欢得经常只要想起这么一句诗句,就可以独自喝上一整壶酒。却极不喜欢一句‘看人获稻午风凉’,不喜欢得几乎从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的陈山主,苦闷喝酒,反复询问自己,那位老夫子怎么写得出这等全无心肝的诗句。”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陈平安还知道一事,桐叶洲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是此人的不记名弟子,亦师亦友。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说到了心坎里,如饮醇酒。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喝酒没个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来到窗口,视野开阔,好似开窗放入大江来。
牛角渡这边,贾老神仙小心翼翼问道:“山主,贫道可有言语不得体、不妥当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没说错,贾老神仙在酒桌之上无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