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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好奇问道:“你真要连办两场夜游宴?”
办一场就差不多了,连细眉河水神高酿这么不缺钱的,上次在村塾那边喝酒,都要酒后吐真言,今天一场夜游宴,然后休歇一天,当是喘口气,等到大伙儿好不容易攒点钱了,后天就要再来一场,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真心遭不住啊。
魏檗看了眼他。
陈平安识趣说道:“当我没问。”
魏檗说道:“我跟蒙嵘约了要去菖蒲河那边喝酒。”
陈平安点点头,“是得庆祝庆祝。”
魏檗又看了眼他。
陈平安无奈道:“你就直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是需要我去那边做东,带几坛好酒过去,还是副陪帮忙打几圈,给你挡挡酒,还是你们喝花酒,可劲儿造,只需要我最后露个面,帮你偷偷结账?”
魏檗说道:“有心就行。蒙嵘确实是想要跟你约酒,与你道谢几句,我帮忙推掉了。”
陈平安连忙拱手致谢。
魏檗径直离开。
陈平安叹息一声。他娘的,跟林玉璞一个德行,这不马上要当神君了,就脾气见长。
你咋个不去跟大先生牛气哄哄呢。
他们要去一趟位于千步廊科甲巷的兵部衙署,姜尚真原本想要搀扶着老尚书,不曾想老人出了宫城,就差没有龙骧虎步了。
陈平安打算送给兵部直辖的那座松雪讲堂五百本兵书,反正是现成的摹本。
因为之前来过京城,陈平安和小陌就施展了障眼法,姜尚真和谢狗,一首席一次席两位落魄山供奉,就很随意了。
到了戒备森严的兵部衙署,老尚书领着他们穿廊过道,路上碰到不少兵部官吏,却都没有谁主动跟老尚书打招呼,好像皆是稍缓脚步,低头而过。
姜尚真感叹道:“老尚书在自家衙门里边,不是一般的积威深重啊。”
就像自己,每次登上神篆峰去参加祖师堂议事,也都没谁敢跟自己打招呼。
沈沉笑道:“没什么官威不官威的,只是不兴那低头哈腰一套而已,不光是我们兵部,京城一切衙署诸司大小事务,都力求速战速决,有事说事,没事少扯淡。嗯,赵端瑾的礼部除外,繁文缛节,一板一眼,我偶尔去那边串门,每走几步就得跟不认识的人点个头,脖子发酸,回来就得贴张狗皮膏药。”
姜尚真自动忽略掉老人对礼部衙门的阴阳怪气,笑道:“那当官有啥意思。”
礼部和翰林院,确实讲究多,比如规定日光照在甬道第五块砖的时候,官员就得到衙门点卯。
散漫如吏部侍郎曹耕心,在大骊官场是极个别的特例,这个从龙泉窑务督造官升上来的上柱国曹氏世家子,因为经常点卯迟到,俸禄都不够扣除的。
沈沉说道:“到了衙门外边,还是很风光的嘛,只说去菖蒲河喝酒,每次结账,就打折打得很厉害。害得我都不敢常去,怕喝垮了酒楼。”
屋子很宽敞,相当于三间房间打通了,老尚书除了批阅公文,还可以在这边召开小规模议事。
靠墙壁一排书架,其余两边搁放到顶的立柜,都是书籍和卷宗档案。满眼皆书,形容一句卷帙浩瀚,不过分。
老尚书难得在此待客,而且一个个都不穿朝服官袍,很快就有一位在尚书房当差的专属文秘书郎,送上茶水。
沈沉坐在一张包浆严重的老旧太师椅上,习惯性双手拄着拐杖,下巴搁在手背上边,笑呵呵道:“陈国师,赶早不如赶巧,我让工部温而,户部沐言都过来一趟,让他们与陈国师混个熟脸,再顺便谈点正事?”
虽然是官位相当的同朝重臣,但是沈沉年纪大,又曾在各部辗转,故而不少都是老尚书的“娘家”衙门,再加上沈沉的头衔多,让两位尚书来兵部衙门一趟,不算什么,何况沈沉还是温而的座师,在意迟巷那边碰着了,温而喊沈沉一声先生,答不答应,都得看沈沉的心情好不好,哦不对,是当时耳朵灵不灵光,大骊官场,都知道沈老尚书的耳朵,自年轻时起,就时灵时不灵。
陈平安笑道:“没有这个必要。”
姜尚真先前在御书房看门,无聊至极,就研究屋内一众山水神灵的穿戴细节,两位尚书都穿着朝服,差异不多,比如脚上的靴子就不同,沈沉的朝靴,崭新却沾着泥土,赵端瑾的朝靴老旧却清洁,姜尚真当时就很好奇沈沉的靴子怎么会有泥土。大骊京城有专门售卖朝靴的老字号店铺,有本《履中备载》,广为流传。京城这边的老百姓,尤其是祖祖辈辈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附近的,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就叫爷不爷,先看鞋。
小陌正襟危坐。
谢狗慵懒靠着椅子,把貂帽往下一拉,遮住脸庞,也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养神。
沈沉问道:“陈国师跟北俱芦洲三郎庙熟不熟?”
陈平安停顿片刻,想了想,摇头道:“我确实去过几次北俱芦洲,但是济渎以北,几乎就没有怎么涉足,跟三郎庙自然不熟。”
姜尚真看了眼山主。
陈平安笑道:“不过我有个剑仙朋友,他跟三郎庙关系还不错。”
老人点头说道:“刑部那边打算为大骊各级供奉都弄点实惠好处,当然不是什么贿赂了,户部那边都已批准了,但是驳回了刑部的几种提案,嫌他们刑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乱花钱,最后弄了个折中的法子,按照户部的意思,一种是长春宫的仙酿,反正不用户部花钱,这种酒水,如今在宝瓶洲山上可是比神仙钱还硬气,再准备购入一批价廉物美的三郎庙蒲团。结果兵部那边,也听说此事,就有了想法,反正都是花钱买,买多了,说不定还有折扣,就想着为大骊所有随军修士都置办一张蒲团,只是如此一来,户部开销就大了,沐言只差没有搬条凳子去刑部门口坐着骂街了。”
陈平安点点头,“三郎庙的蒲团,确实是好东西,都说一颗小暑钱能当两颗用。”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就对这种山上蒲团印象深刻,在骸骨滩那边,因为一座鬼蜮谷阴气外泻的缘故,在那当地俗称奈何关的小集市,即便是大日高照的正午时分,依旧凉意遍体。大小两座天地接壤的边境线上,披麻宗在那些阴气浓郁且精粹的泉眼之上,建造了一长串的茅屋道场,每座茅屋之内,都会摆放三郎庙炼制的蒲团,帮助练气士呼吸吐纳,更快汲取天地灵气。
三郎庙是北俱芦洲那边最大的兵器铺子,而且三郎庙的谱牒修士,与精通铸造兵器一般著名的,就是他们不喜欢打架的同时,很能打,三郎庙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别欺负老实人。”
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与恨剑山仿造的剑仙本命飞剑,还有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鹤氅羽衣,都可算名动天下。
浩然九洲,在炼物和兵器锻造一道,除了中土神洲,就只有物产丰饶的流霞洲,能够跟北俱芦洲媲美。就像太徽剑宗的老宗主韩槐子,其中有一门成名剑术,就叫“大工斩玉”,这跟韩老宗主精通法阵、符箓、炼器等“雕琢”之术有关。
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洲剑修多,一般的练气士,出门不得多穿几件法袍、宝甲?能够多扛几剑,就是多条命。
与此同时,纯粹武夫也想要有几件趁手兵器,方便跟练气士练练手,习武练拳的,怎就不能跟上山修仙的过过招?
你买了法袍、宝甲,我就挑几件攻伐法宝,你买了攻伐法宝,我就入手更多的防御宝物和各种护身符,同时也偷偷搞点杀力不低的……
最终就导致北俱芦洲的山上山下,风气特别淳朴,性格尤其直爽,没点“待客之道”,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陈平安曾经交给刘景龙一百颗谷雨钱,帮忙购买尽可能多的恨剑山仿剑和三郎庙宝甲,若有盈余,再帮忙掌掌眼,买些闲散宝物,总之就是别替我省钱!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陈山主既要质量,也要数量。
毕竟刘剑仙的面子,很值钱。
最终刘景龙果然亲自走了一趟三郎庙,帮着买下了一把恨剑山仿剑和两副宝甲。
有两位著名炼师的落款。一般来说,灵宝甲上边带名字的,都是三郎庙祖师堂供奉的手笔,有价无市,溢价很多。
后来被陈平安送给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姐弟俩,元宝元来,刚好人手一副宝甲。
纯粹武夫怎就不能披挂宝甲了,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护身之物必须有。
后来听白首说过,姓刘的在三郎庙那边,又遇到了个红颜知己,所以价格一事才那么好说话,换个人,吃屁呢。
按辈分算,那位名义上管着三郎庙半数兵器铺子的女修,是袁宣的姑奶奶,她与水经山仙子卢穗,彩雀府府主孙清,都是登榜北俱芦洲十大仙子的美人,在刘景龙还是翩然峰峰主的时候,她们就对刘景龙心有所属,反正在北俱芦洲,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归功于一场场夜游宴,披云山宝钞署和仪仗司里边的库房,宝物堆积成山,光是将它们录档的目录册子,就有一大摞。
而且陈平安听小米粒说过,魏山君家的这两个衙门,占地可大了,扩建了不止一次。
不计其数的贺礼当中,其中就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后来小陌跟山君府花钱买了一张蒲团,带回落魄山,抽丝剥茧,将其拆解,
得出的结论,是仿造不难,就是成本下不来,一来受限于几种关键材料,宝瓶洲这边并无替代之物,再者能否量产,成本差距很大。
既然连小陌都这么说,这就意味着三郎庙的蒲团,几乎是一种极致了。
此外北俱芦洲还有四个山头,都有压箱底的生意门路,比如老君巷的法袍,就曾经远销宝瓶洲和桐叶洲之外的六个洲。那会儿宝瓶洲实在太穷,桐叶洲则是因为过于闭塞。不过老君巷的法袍,早就都被琼林宗垄断了,传闻那位老君巷的开山祖师,道号“雷同”的宋腴,在炼物一道堪称天资卓绝,但是不擅经营,年轻那会儿眼界又高,不计成本,只想着打造出最好的山上法袍,结果混得饥寒交迫,后来是琼林宗找上门,跟她谈合作,从此发迹,老君巷的那种青鹤法袍,让琼林宗赚得流油。
而她也终于炼制出自己心目中那种可以名垂青史的著名法袍,名为“莹然袍”,就是价格极其昂贵,是北俱芦洲剑修之外上五境练气士的首选,可惜老君巷每甲子才能编制出一件。
有点类似桐叶洲青虎宫的羽化丹,卖的不是神仙钱,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至于宋腴与琼林宗合作,她到底是碰到了命里贵人,还是遇人不淑,在北俱芦洲那边,各执一端。
后来老君巷又陆续推出了几个“聚宝盆”,例如为一洲皇帝君主、皇室贵胄量身定做的大阅甲,中看不中用,但胜在确实不是一般的“中看”,云篆繁琐,宝箓华美,名贵至极。
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下五境练气士,等于都被老君巷一网打尽了,再加上各国皇室贵胄,排着队当冤大头。
同时抓住这三种顾客,老君巷和琼林宗,当然是财源滚滚来。
老人突然一拍椅把手,“差点忘了姜老宗主,其实才是最熟悉北俱芦洲的人!”
谢狗扯起貂帽,看了眼周首席,她当时得到白泽的许可,跑来这边找小陌,谢狗一开始就是在北俱芦洲那边现身,所以关于周首席在那边的口碑事迹,比较清楚。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每每提及姜尚真,那边的练气士还是咬牙切齿,人人得而诛之的架势,姜尚真当年在北俱芦洲造了多大的孽啊。
姜尚真脸皮还是厚,笑道:“跟北俱芦洲买东西,只管报我的名号,但那边是打对折,还是十五折,我就不作保证了。”
估计那边一听说有姜尚真参与买卖,十个门派有九个,都会跟大骊朝廷撂下一句,只要把姜贼的第三条腿打断,不收钱,白送!
就像那座三郎庙,姜尚真确实很熟,熟得只要在那边冒头,就会好好款待当年差点成为上门女婿的姜尚真了。
使用化名什么的,本来没什么,问题在于姜尚真当年是同时跟两位袁氏嫡系女修勾搭上了,谈婚论嫁,都想要跟他结为道侣。
至于那座老君巷,姜尚真当然不会落下,去过几次,单凭那边有个女修宋腴,姜尚真就没理由不多跑几趟。
不过双方倒是没什么故事,宋腴性格冷清,深居简出,是个痴迷炼物的女子,看姜尚真就跟看死人没两样。
但是姜尚真看她,可就觉得……惊艳了。
有些女子,光靠背影就可以杀人。
拥有这类风情的女子,姜尚真这辈子只见过三人,除了宋腴,还有一个,如今就在落魄山上。
但是姜尚真不敢动任何歪心思,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一方面,何况对方可是自家落魄山的掌律!
老人冷不丁问道:“传说恨剑山拥有六件镇门之宝,是六把被誉为下一等真迹的剑仙本命飞剑仿剑,其中被外界清楚名字的,暂时只有四把,分别是“尸坐”,“诗鬼”,“神龛”,“须弥山”。姜老宗主知不知道还有两把仿剑叫什么?”
姜尚真果然门儿清,无比熟稔一洲掌故秘闻,说道:“是‘通幽’和‘英雄冢’。”
姜尚真好奇问道:“老尚书问这个做什么?有山上朋友,手头紧?但是这几把仿剑,一般来说,光靠钱可买不着。”
恨剑山的买卖,历来跟北俱芦洲山下朝廷交集不多,主要还是门槛太高了,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只杀肥猪,坑有钱人。
比如姜尚真自己。
当年差点,只差一点,就与一位相见投缘的姑娘,买到了那把别称“温柔乡”的镇山之宝。后来还是姜尚真难得良心发现,才临时改变主意,不然早就将那把“英雄冢”仿剑给收入囊中了,这把仿剑,可以温养鬼将阴兵数万,一旦练气士祭出此物,最适合打群架。
沈沉笑道:“多年前,崔国师本想在我们大骊境内,打造出一座官办的剑道宗门,我刚好是经手此事的官员之一,可惜没成。”
其实按照崔瀺最早的设想,阮邛确实是那个剑道宗门的最佳宗主人选,一来阮邛本身就是宝瓶洲铸剑师第一人,再者西边大山中的那座龙脊山,那么一大片斩龙崖,可以作为剑道宗门的立身之本。至于开枝散叶所需的剑修胚子,那些常年四散于一洲山河的大骊粘杆供奉,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再加上大骊地支修士,袁化境和宋续,就都是剑修出身,那么整个宗门的雏形和框架,就早早搭建起来。
北俱芦洲的恨剑山,会是这座剑宗的盟友。听口气,国师崔瀺是准备亲手促成此事。
风雷园不去动,但是正阳山肯定会沦为这座崭新宗门的“下山”,此外在旧朱荧王朝境内,还会立起一座谱牒修士皆是剑修的第二座下山。一宗两下山,互成掎角之势,秘密打造出三座剑阵,最终以仿白玉京作为阵法中枢,联手京城钦天监的望气手段,大骊王朝凭此可攻可守,专门针对飞升境修士。
至于后来有了阮邛担任大骊首席供奉,在骊珠洞天旧址之上,创建了龙泉剑宗,就与崔瀺心目中的那座剑道宗门,相去甚远。
老尚书看了眼大骊新国师。
若论自立门户,白手起家。起于陋巷的陈平安,当然已经足够出类拔萃了,但是要跟崔瀺比,好像还是差了点意思。
只是这么一想,老人便立即觉得没道理,
陈平安问道:“墨家那边?”
沈沉说道:“前几年就开始陆续撤离大骊了,墨家做事情很厚道,不但帮我们大骊培养出了一大拨山上匠人,还在工部那边留下了一大堆图纸。”
陈平安笑了笑,看来先前皇帝陛下说了句惠而不费的场面话。
沈沉说道:“彩雀府法袍,未能入选文庙那份定制名单,比较遗憾。”
陈平安点头道:“遗憾自然是遗憾,其实不算太过意外。”
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光是仙家渡船,就与各洲订购了七种。其中就有大骊宋氏跟墨家合力打造的山岳渡船和剑舟。
北俱芦洲有将近二十种山上炼物入选,其中法袍只有三郎庙那种软若丝帛的灵宝甲和老君巷的青鹤袍,前者为中五境练气士配备,后者分发给下五境修士。
其实彩雀府编织的法袍,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一门炼制秘术之后,品秩提升了一个大台阶,而且彩雀府甚至愿意不赚钱,也要为文庙打造两千件起步的法袍,再加上文庙议事过程当中,大骊宋长镜亲自举荐彩雀府法袍,可当时仍然只是被文庙列为候选名单,结果到最后还是未能“补缺”,落选了。
文庙给出为何驳回的解释,就是彩雀府法袍的成本太高,产量太小。
只因为彩雀府是个小门派,被称为“纺织娘”的谱牒女修就那么点,确实无法真正达到文庙要求的“量产”资格。
得到这个说法后,整座彩雀府女修对此都很失落。
但在陈平安看来,这何尝不是文庙对彩雀府的一种呵护。
否则一旦入选,文庙订购至少两千件法袍,彩雀府女修在几十年内,就都不用修行了,只能是不分昼夜,忙着编织法袍。
当然最先按照陈平安跟彩雀府掌律武峮的计划,是一种作长远计。用一种很辛苦且不赚钱,为此彩雀府换取一份千年基业。
沈沉又问道:“听说陈国师与剑修柳勖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有私谊。”
骡马河柳氏,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土财主,祖祖辈辈,都做着跑船赶海、跑山越岭的生意,等于是一座北俱芦洲最大的山上镖局。钱,未必有琼林宗那么多,但是要说山上口碑嘛,琼林宗给骡马河柳氏提鞋都不配。
当代柳氏老家主,跟三郎庙袁氏老祖,是挚友。骡马河柳氏家风淳厚,家族极有底蕴,却始终没有跟文庙开口讨要一个宗门头衔,典型的闷声发大财,从不求名。但是上次文庙与各洲王朝、仙府征调跨洲渡船,骡马河柳氏却一口气拿出了两艘,一条属于征用,必须给的,第二艘,却是柳氏主动给的。
关于这个家族,有两件事,很值得说道说道。
一次是俱芦洲剑修联袂远游,跨洲“约架”,从皑皑洲那边抢来一个“北”字。
因为有许多境界不够高的剑修,大海无垠,御剑跨海极其耗神,当时所有的山上渡船,就都是柳家拿出来的,包办了那场远游的所有开销,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龙虎山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不是剑修,却作为一洲剑修的带头人,当时老真人就坐在最前边一艘渡船的船头,经常摆一张酒桌,拉着柳氏家主“谈笑风生”,一个喊穷,一个说其实我也没啥钱。
那趟跨洲,一旦问剑一洲,在皑皑洲那边碰壁,骡马河柳氏的全部渡船,就等于毁于一旦了,估计一艘都别想返回俱芦洲。
所以后来整个北俱芦洲,尤其是剑修,都得承情,也都愿意承情。
第二件事,就是如今天下皆知,很有钱却土得掉渣的骡马河柳氏,终于出了个才华横溢、风流情种的大才子。
此人当然就是在剑气长城只待了二十多年的少主柳勖了。
原来我们北俱芦洲,在剑气长城那边,除了剑光纵横,冠绝九洲,原来还有这等书生意气文采风流。
柳勖返乡之后,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喝过两次酒,可惜不是特别尽兴。
老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所以跟陈国师聊这个,是因为骡马河少主柳勖和三郎庙袁宣,现在就在大骊京城逛荡。”
三郎庙的袁宣,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当下任家主的可能性不大,是当下下任家主栽培的。
但是根据谍报显示,柳勖已经是骡马河柳氏的家主,只是他暂时不管事,说是得等到他跻身玉璞境。
陈平安点头道:“出了衙门,我就去找他们叙叙旧,略尽地主之谊。”
除了在剑气长城认识,与陈平安有一份“私谊”的剑修,其实陈平安在北俱芦洲,朋友确实还有很多,只说上次落魄山举办宗门庆典,作为贺礼,灵源公沈霖就送出了旧属南薰水殿的一大片宫殿楼阁。大渎龙亭侯李源则赠送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还有指玄峰袁灵殿,柳质清等,他们的名字,都不在陈平安先前公开的册子上边。
老人突然问道:“钱塘长是一洲屈指可数的高位水神,文庙那边都是需要严格审议的,他岑文倩先从一个河伯跳级到老鱼湖的七品湖君,再直接当钱塘长,文庙那边能通过?”
陈平安笑道:“多半会通过的。如果驳回,朝廷无非是从折江伍芸,和礼部举荐的粟河水神中挑选一位正统水神补缺,都不是什么麻烦事。”
小陌知道其中缘由。
自家公子还是说得含蓄了,岑文倩不是“多半”通过,而是必然可以。
公子那场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的收官阶段,小陌就曾经与至圣先师,还有纯阳吕喦,一起站在镇妖楼最高处,当时至圣先师亲口说了一句,会让文庙将那些名字都记录在册。
这份名单,其中既有中土穗山周游这样的大岳神君,也有叠云岭窦淹,香榧山龚新舟,和分水岭韦蔚这样的小山神。
当然还有老鱼湖岑文倩。
沈沉站起身,笑道:“来客人了,稀客,看样子他们是找陈国师的,我让人帮忙安排一间屋子,关起门来,可以随意喝酒?”
陈平安跟着起身,“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跟他们几个见了面,边走边聊,老尚书不必送客。”
老人笑道:“送客,必须送客,即便不算官场同僚身份,到底还有一份同乡之谊嘛。”
陈平安一笑置之。
谢狗重新戴好貂帽,这个老头,说话还挺风趣。
老人说是送客,其实就是送到门口。
姜尚真走在最后,与老人又多聊了几句。
来兵部衙门这边找陈平安的,都是大骊地支成员,他们十二人,是可以自由出入京城诸部衙署的,不打招呼都可以。
今天来了四个,不知为何,都是女子。
少女余瑜,阵师韩昼锦,山上描眉客的女鬼改艳,最近加入的周海镜,她是唯一一位纯粹武夫,不谈容貌,只说装饰,这位女子大宗师还是那般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周海镜身上唯一不值钱的物件,大概就是腰间悬挂的那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了。
余瑜有点委屈,她是最不想来这边的一个,偏偏封姨点名要她来,欺负人么。
“是封姨让我们来陈先生这边点个卯。”
她笑道:“再就是封姨想要询问陈先生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去百花福地。”
陈平安说道:“真正着急的,不该是百花福地嘛,封姨急什么。”
余瑜说道:“我只带话,封姨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
陈平安点点头,“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封姨聊这件事。”
韩昼锦抱拳致谢,“上次刘宗主路过京城,于我指点颇多,再次谢过陈先生。”
陈平安笑道:“不用客气,我们刘剑仙一向喜欢助人为乐,很没有架子的。”
韩昼锦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作罢。
刘宗主确实平易近人,极有人格魅力。是剑仙,但是说起阵法一道,言简意赅,微言大义,让韩昼锦受益匪浅。
可就是刘宗主的酒量,似乎一般,一喝就红脸,而且根本没有外界传得那么嗜酒如命啊。
周海镜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满脸灿烂笑容,道:“听说我们以后就都归陈先生管了,多多照顾,小女子感激不尽。”
陈平安微笑道:“好说。”
谢狗斜眼这位年纪不小了的女子武夫,不太顺眼,跟那个官乙一样,走一步路就晃好几下胸脯,你们就不嫌累赘嘛。
改艳对这个传授自己一门生意经的陈先生,显然是最为真诚感谢的,做买卖,果然还是陈先生最靠谱,今儿得再请教请教。
不过她还先说了两个新鲜出炉的消息。就像周海镜说的,当了国师的陈平安,以后就是他们地支十二人的顶头上司了,唯一的。
大骊朝廷刚刚得知,北俱芦洲的北地第一人,剑修白裳,已经出关,成功破境,如今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了。
再就是正阳山那边,宗主竹皇走了一趟满月峰,手刃师叔夏远翠,很快就召开了一场完全不允许他人说话的祖师堂议事。
相信宝瓶洲那些大仙府最新一期的山水邸报,销量都会很好。
陈平安笑道:“跟我无关。”
至于白裳那边,那场架是早就打完了,山上的消息相对滞后而已。
周海镜她们一个个眼神玩味。
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就像风雪庙的山水邸报所说,正阳山跟落魄山,关系老好了,否则陈山主会亲自登门观礼道贺?
接下来陈平安与她们问了其余地支修士的修行近况,自然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整个宝瓶洲山上修士,可能就数余瑜几个,最怕这个看似气态和煦的年轻隐官,甚至连正阳山剑修都没法跟他们比。
改艳最后赶紧找个机会,与陈先生以心声聊了点私事,询问如何让客栈的生意,好上加好!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是昧着良心说一句,已经很好,没什么建议了。
她那个客栈的名声,如今在大骊山上都快烂大街了,捞钱是出了名的心黑。
不过不得不承认,女修几乎都不愿下榻那座客栈了,男子练气士倒是个个都成了回头客,毕竟养眼。
见改艳满脸诚挚神色,估计再不说句直白话,她就要提出合伙挣钱再分账一事了,陈平安只得说道:“改艳,我当时只是让你稍微注意一点门面的讲究,不至于客人登门,就跟进了座鬼宅似的,没让你这么……走极端,怎么想的,一口气在门口安排那么多的莺莺燕燕,你就有没有觉得脂粉气,太重了些?”
改艳神色黯然,霎时间没了挣钱的积极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改艳并肩而行在廊道中,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客栈门口的那些年轻女子,都是失去了谱牒身份的背井离乡之人,她们境界不高,身世清白,你会给她们每个人一笔丰厚的薪水,她们也都是自愿在那边揽客的,嗯,除了大多数心存与你报恩念头的女子,说句难听的,其中可能不乏有人想要钓个山上的金龟婿,其实没什么,总之都是人之常情。”
改艳神色好转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随便给几个小建议好了,门口那边只留两个女修待客,其余都分流到一处处私宅那边去,一处一个,负责与入住的客人们单对单打照面,只要是在客栈入主的仙师,在京城游览、访客等事务,她们都可以帮忙,带路或陪同,免费的。所以你就得让她们多熟悉京城的风物、景点和特色吃食,做到烂熟于心,如数家珍。再跟一些大酒楼事先谈好分成,从你们客栈过去的客人,在那边的一切开销,客栈得有抽成,例如菖蒲河的酒楼,就会很乐意你们拉客人过去,至于这笔钱,客栈回头再跟她们分账,最好是每月一结,哪天分红都比每月薪水更高了,她们自然而然就会更加上心,而且她们也可以借助这些珍贵的机会,跟山上门派和各路谱牒修士,越来越熟悉,好让她们借机经营自己的人脉。每处宅子里边,你都用点心,得有自己的特色,文房清供,字画古董,可以观看镜花水月的器物,诸如此类的,多多益善,每间屋子都摆放一些,当然切忌别太俗气和繁琐了,否则就会过犹不及,适得其反。而且在桌上放一本小册子,对屋内各类东西,都进行明码标价,客人只要瞧见喜欢的物件,就可以花钱买走。以后等到回头客多了,客栈每次都详细记录任何一位客人的个人偏好,然后就可以看菜下碟,下次进了门,领着他们直接入住风格各自喜好的私宅,那些个可以不把钱当钱的大主顾,你越是要肯打折,打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就是推荐客人存钱在客栈账房那边,客人自己也好,他们的山上朋友也罢,入住客栈,与你们报名号就可以了,他们从头到尾,都不用从钱袋子里边掏出一颗神仙钱,多多少少是个面子。还有你们花点钱,找几家有山水邸报的门派,帮你们写几篇说好话的文章,在附近几座渡口和某些山上渡船上边,都让人去主动联系一下,客栈尤其要跟长春宫打好关系,让几个价格最贵的宅子里边,桌上都必须有一坛长春仙酿放在桌上。再就是注意招徕女修登门,不能坏了山上的口碑,挣钱挣钱,如果挣不着女子的钱,还怎么挣大钱。那么客栈就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了,你可以主动去跟刑部衙门说一句,就说可以谈合作,报酬就是给客栈无偿借用一些风景优美的螺蛳壳道场,你不用多说什么,他们自然懂的,借助客栈收集山上谍报一事,刑部那边都是行家里手,他们会掌握好分寸,不至于砸了客栈的招牌。如此一来,饮食住行,客栈就都有各自的特色了。”
改艳眼睛一亮。哇,陈先生的“随便”,可真不随便哩。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谢狗以心声说道:“小陌小陌,咱们山主做生意很厉害唉。”
小陌笑道:“你才知道啊。”
谢狗疑惑道:“是天生的?”
小陌说道:“当然不是,得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见百样人。”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继续以心声说道:“其实做生意的真正高手,眼前不就有一个,你何必舍近求远。”
改艳看了眼走在前边的周海镜,没好气道:“跟她不对路,这娘们说话最难听,烦死个人。”
陈平安笑道:“跟她不对路,跟钱也不对路吗?只要成了生意伙伴,让她能够每天挣钱,你看她还跟不跟你拌嘴说怪话。”
改艳试探性说道:“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说道:“必须可以试试看。”
改艳神采奕奕。
陈平安说道:“改艳,我最后提醒你一句,认真赚钱是好事,但是别忘了自己的主业,好好修行。”
改艳使劲点头,她小心翼翼说道:“陈先生,客栈这边的盈利,真不用分账吗,我良心过意不去呢。”
陈平安没好气道:“好好修行,争取早点破境,比什么都强!”
出了兵部衙署的大门,街对面就是鸿胪寺。
余瑜她们几个都告辞离去。
阳光有些刺眼,姜尚真伸手遮在眉间,笑问道:“谢姑娘,听说绯妃算是你的再传弟子?”
谢狗咧嘴道:“那小姑娘,连剑修都不是,我不认她是什么再传弟子,何况也她不认我这个师祖,两边都不认,什么算不算的。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边打照面,我们都假装不认识对方。容我猜猜看,是仰止那个婆姨,跟桐叶洲那棵梧桐树大嘴巴了?呵,一个个的,都欠削。”
姜尚真转头看了眼小陌。
小陌心生疑惑,与我何关?
谢狗揉了揉貂帽,问道:“山主,我能不能去找那个封姨叙叙旧。”
陈平安笑道:“随意。刚好帮我捎句话给封姨,那趟百花福地之行,尽快就是了。你往返一趟,记得都别闹出什么动静,这里毕竟是一国首善之地,不宜招摇过市。”
谢狗笑哈哈道:“山主多虑了,我这个人就从不好面儿。”
小陌说道:“我就不跟着去了,不熟,跟她没什么可聊的。”
谢狗身形一闪而逝,悄无声息。
但是陈平安那边,还有个貂帽少女。
谢狗转瞬间就来到了火神庙那处花棚附近,瞧见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妇人,正坐在老藤如龙蟠的葡萄架下看书。
读书其中,字俱碧绿。凉风习习,清景无限。
谢狗环顾四周,用无比醇正地道的小镇方言说道:“哎呦喂,可以啊,闹中取静,真会挑地方。”
封姨合上书籍,抬起头望向那个少女容貌的白景,嗓音软糯道:“好久不见。”
谢狗用大拇指抹过鼻子,“别藏掖了,我都闻着酒香了,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封姨无动于衷。有酒没酒,跟你白景有什么关系。
飞升境剑修,她又不是没见过,事实上,多了去。
谢狗蓦然一笑,双手抱拳在身前,晃了晃,满脸谄媚道:“封姨,赏点酒水喝喝,口渴得很嘞。”
封姨措手不及,眼前这个“白景”,也太不白景了。
难道是与小陌一般,用了某种远古神通,剥离出去了一部分心性?
谢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一只手按在桌上,手指轮流敲击桌面,等着封姨拿出好酒来待客。
封姨起身来到桌边,问道:“陈平安怎么说?”
谢狗咧嘴,摆出侧耳聆听状,“啥?!”
她扬起一条胳膊,另外一只手探袖。
一只袖珍剑匣,藏在袖中。
匣内有古剑名青苍。
在远古岁月里,这把短剑又别称“青肠”,能够让人间道士们眼见此剑的剑光,就要悔青肠子。
是剑是龙无二物,出匣只是一线形。
传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剑,置于怀中,秘不示人。
封姨微笑道:“吓唬我呢?”
谢狗抖了抖袖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反正杀不了你。”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
一别万年,重见故人。至于是敌是友,好像都不重要了。
谢狗身体前倾,趴在桌上,摊开双手,“这次醒过来,好像除了小陌,都很陌生。”
封姨笑道:“睡过他了?”
谢狗只是嘿嘿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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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北境,一座巍峨高山,旧名白岳。
顾璨身边只带着道号春宵的侍女,师姑韩俏色已经返回中土白帝城。
在一处官道的路边行亭,刘羡阳与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等着顾璨。
刘羡阳瞧着顾璨和那个女子,他也不说话,就是在那边啧啧啧。
小鼻涕虫可以啊,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如今出门在外都晓得带个漂亮女子了,会不会暖被窝?
要知道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只能等兄长完成婚姻大事了,弟弟才能娶妻的。
顾璨都懒得跟刘羡阳说什么,只是望向那个来自蛮荒那轮皓彩的赊月,抱拳笑道:“泥瓶巷顾璨,见过未来嫂子。”
赊月笑道:“我如今化名余倩月,当然你私底下喊我一声赊月道友也无妨。”
对顾璨的第一印象不错,比某人强多了。
那侍女施了个万福,“奴婢灵验,见过刘剑仙,赊月姐姐。”
她当然认得赊月,不过赊月却不认识这个家乡晚辈。
刘羡阳笑眯眯看了眼自称灵验的女子,至于什么根脚,境界,背景,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抱拳还礼,客客气气笑道:“见过灵验道友,幸会幸会。”
灵验暂时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她反而只是觉得刘羡阳比起那个年轻隐官,相处起来,估计会轻松些。
眼前这个龙泉剑宗的年轻宗主,绝对不是一位简简单单的玉璞境剑修。
看一眼就足够了。
顾璨也不废话,从怀中摸出一只木匣,抛给刘羡阳,以心声说道:“你交待的事情,办成了。”
刘羡阳笑容如常,只是接过手木匣,随意收入袖中,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搂过顾璨的脖子,轻声笑问道:“费不费劲?”
顾璨没好气道:“你别管。”
在进入白帝城修道之后,顾璨就没求过那个师父。
这件事,是唯一例外。
没办法,刘羡阳威胁他如果不办成这件事,就别想着给他当伴郎喝喜酒了。
刘羡阳压低嗓音问道:“你就不怕陈平安知道了,跟你翻脸?”
顾璨淡然道:“后果如何,我只会比你更清楚。”
刘羡阳听到这个答案后,点点头,拍了拍顾璨的脑袋,“不错,算我没白交你这么个朋友。”
顾璨推掉刘羡阳的手,以心声提醒道:“终究只是一幅画像,效果可能不会太好。”
刘羡阳嗯了一声,然后回了顾璨一句,“这种事情,我只会比你更清楚。”
顾璨以心声说道:“作为报酬,师父让我问你一件事,有没有见过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
刘羡阳神色凝重起来,摇头说道:“这里不合适聊这个,到了犹夷峰,算了,我们还是去了神秀山再说。”
顾璨说道:“既然有了答案,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师父只需要知道那个存在,到底是否还存在。我只负责帮师父确定有或无。至于其它的,如果师父想要知道更多内幕,他自然会来找你。”
刘羡阳伸出手心揉着下巴,“白城主喝不喝酒,有没有格外钟情的仙酿?如果有的话,你帮忙搞几坛。”
顾璨用家乡方言骂了一句,按照当年他们仨的相处风格,其实就算是答应下来了。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身边顾璨更像个读书人。
也是同乡的赊月跟灵验,她们就走在各自道侣、主人的身后。
刘羡阳懒洋洋道:“如果我当时在场,肯定都不用曹慈递出那一拳,那么你的那些槐叶,就跟着派不上用场了。”
顾璨说道:“说大话吹牛皮,你最在行。”
显然是陈平安已经将那场狭路相逢的蛮荒厮杀,告知刘羡阳了。
估计是他担心刘羡阳不肯邀请自己当伴郎?
刘羡阳贼兮兮笑道:“你跟这位姐姐,到哪一步了?”
顾璨冷笑道:“跟你和赊月一样。”
刘羡阳有些吃瘪。吵架这件事,顾璨是很有天赋的,当年他跟陈平安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鼻涕虫,当然了,那会儿加不加个闷葫芦的陈平安没啥两样。
顾璨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说一点自己的猜测,你身边的赊月,她以后的成道契机,可能跟我们家乡那边的神仙坟,还有灵飞宫那个道号洞庭的湘君,以及眼前这座旧称‘白岳’的齐云山,都有关系,至于如何串联在一起,如何延伸出更多的线索脉络,你自己想去。”
刘羡阳点头道:“当年齐先生将余姑娘放到我们家乡那边,肯定是有大有深意的。”
记得有次在铁匠铺子那边,一起吃老鸭笋干煲,余姑娘提过一件事,姜尚真曾经与她说过几句好似游仙诗、步虚词的东西。
结果等到刘羡阳问她是具体是什么内容,余姑娘说是什么登青天,圆满补缺钱,月色白云啥的,记不太清楚了。
一下子就把自认足够心宽的刘羡阳给整懵了。
后来还是刘羡阳跑去跟陈平安问起此事,帮忙问来了全部内容。
刘羡阳突然一巴掌扫过去,以心声教训道:“什么赊月,没大没小,喊嫂子!”
顾璨只是一低头,躲过刘羡阳的袭击,转头笑道:“嫂子,要不要我跟你聊一些泥瓶巷的旧事,其实蛮有意思的。”
刘羡阳笑哈哈,赶紧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都是自家兄弟,喊你一声顾大哥又如何!”
赊月笑道:“不就是王朱嘛,我知道的,以前刘羡阳常去泥瓶巷看她。”
顾璨转头笑道:“原来嫂子知道了啊,那就没啥事可讲了。”
刘羡阳松开顾璨,自顾自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脸,呆呆望向前方,我要这剑仙境界、宗主身份有何用。
不等顾璨幸灾乐祸,就被刘羡阳先伸手绕后,先憋出个闷屁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拍在脸上。
等到顾璨骂了一句家乡方言,刚想要还手,刘羡阳已经风驰电掣御剑远去。
顾璨想了想,还是没有追过去。
小时候,总是这样。
鼻涕虫,别哭了,来,用袖子给你擦擦脸。
一声屁响,再啪一声,虚握拳头摊开作手掌,捂在小鼻涕虫的脸上。
那会儿毕竟年纪小,吃过很多次亏了。
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便有人安慰他,说没事,肯定会帮他教训那个已经大笑着跑远的刘羡阳。
不过每次上山下水,所有的收获,那个人和刘羡阳,都会让挂着两条鼻涕的孩子带回家。
刘羡阳确实从来不是小气的人。
不然当年的鼻涕虫,为何跟同在泥瓶巷的宋搬柴那么“好说话”?
大骊京城,在陈平安离开科甲巷兵部衙署之后,沈沉还是喊来了两位尚书大人。
在屋内等人的时候,沈沉站在书桌那边,伸手摩挲着一方古砚,材质一般,但是传承有序,有些年头了。
据说是大骊首任兵部尚书的文房清供,那个老人,死在了衙署之内,当时还有一份未写完的兵部公文,砚池犹有新墨。
然后不知怎么的,这方砚台就一代代传下来,留在了兵部衙门里边。
这么一方据说砚制大几百年了的小小古砚,不知送走了多少个沈沉这样的老头。
沈沉听到屋外再熟悉不过的两种脚步声,回过神,绕过书桌,走向一条椅子。
跨过门槛进了屋子,工部尚书温而径直问道:“帮着联系北俱芦洲三郎庙和骡马河柳氏一事,他是不是没点头?”
沈沉笑道:“贼精。岂会那么容易就点头,陈国师又不是愣头青,听了几句好话,就乐呵呵拍胸脯答应下来。”
户部尚书沐言问道:“玉圭宗和云窟福地那边呢,也一并拒绝了?”
沈沉说道:“一半一半吧,姜尚真说自己在玉圭宗那边说话不管用,言下之意,是让我们自己去找人聊了。但是他们姜氏的云窟福地,没什么问题,很愿意跟我们大骊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具体的合作事项。因为你这个管钱袋子的财神爷都没到场,姜尚真也就没说他出面,只是说会让姜氏家族管事的人,走一趟京城。”
说到这里,沈沉忍不住笑道:“我们总不能只因为一位当过宗主的大剑仙,明明战功卓著,今儿坐在御书房门口,一句话没说,就不把他当回事。”
温而点头道:“毕竟是姜尚真。”
既然来都来了,三位尚书,一主两客,就又聊了些军国大事。
等到温而和沐言起身离去,老尚书都没有起身,毕竟年纪了,有些精神不济,就没有送客。
老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片刻,这才缓缓起身,走去书架那边,那边藏着几部薄薄的艳本书籍,很不显眼,老人熟门熟路抽出一本,蘸了蘸口水,掀开一页,书内描写女子姿容神态,是一绝。
某些看似并不如何香艳的留白描写,更是余味无穷,例如当下老尚书所看篇幅,便是写一场云雨过后,情郎已经翻墙逃离,闺阁内的女子对镜梳妆,镜中有佳人,满脸桃红颜色,鬓角香汗,似乎吃疼,女子伸手轻揉胸脯,微微皱眉,似怨还羞……
这本难等大雅之堂的书籍,最早是从北俱芦洲那边流传到宝瓶洲的仙家渡口,一路兜兜转转,就被年轻时候的沈沉收入囊中了。
编撰这本小说的,正是当年以金丹境修为在北俱芦洲那边兴风作浪的姜尚真。
老人又翻了几页,这才将书籍放回书架原位。
其实先前姜尚真问的那个问题,“当官有啥意思?”
这位大骊兵部老尚书并没有正儿八经给出个答案。
不说别洲别国,只说我们在大骊朝廷当官,尤其是在兵部当差,还是很有意思的。
这位耄耋老人,背靠着书架,怔怔出神。
沈沉,字弘毅。
按照说文解字,在某些诗词文章里边,以及金石一道,沈与沉两个字,其实可以互换。
既然姓沈名沉,自然就需要一个“字”来与姓名互补了。
沈沉视线偏移,望向门口那边。
遥想当年,一气之下,当时在吏部当官的沈沉,与国师崔瀺政见不合,沈沉就直接辞官不干了,当场摔了官帽在地上,才有了那句官场皆知的名言。
“去他-妈的外乡佬!”
后来又是崔瀺亲自带着沈沉来到兵部衙署,跨过门槛进入屋子之前,崔瀺停步,问沈沉可曾想好了?你一个没摸过刀、披过甲的文人,想要在这间屋子坐稳位置,不太容易。
沈沉说崔国师只要跟我保证一事,那帮武夫,别动不动就拎着刀子进屋子砍我,我就有本事治理好一国兵部。
同样是大骊国师,还是同门师兄弟,陈平安到底年轻,比不得师兄崔瀺,呵呵,差得有点远喽。
跟浩然绣虎相提并论,是在欺负人?放屁,谁让你陈平安今天坐上了那条椅子!又不是别人!
不拿你跟崔瀺比,难不成跟我沈沉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一见,对那陈平安,老人其实印象还行,肯定不至于失望。
老人走向书桌,突然停步,揉了揉眼睛,眯眼凝神望去,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因为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方形制朴拙带螭龙纽的印章。
沈沉缓缓走过去,没有着急拿起印章,双手负后,低头那么一瞧,好像边款分出题款与落款。
题款内容是两句话。
圣贤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史书别载一语,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
落款又有一句。
大骊陈平安拟古将军印式刻之,弘毅先生教正。
沈沉笑了笑,点点头,还不错。
老人倒是没有什么惊讶,也无惊喜。
老尚书这辈子看书无数,书上的好词句茫茫多,不差这几句……马屁话,嗯,怎么可以说是马屁话呢,必须是好话啊。
然后沈沉捻起印章,看那底款内容,一愣,老人长久无言,轻轻放下,稍稍摆正,沉默许久,老人又再次拿起,看了又看。
最后才舍得将那方印章放回桌上,沈沉看了眼门口位置,再看了眼那张座椅。
崔瀺与陈平安,不愧是同门师兄弟。
以读书人身份领衔一国兵部的沈沉,来不及与国师崔瀺询问某个问题。
我这兵部尚书当得如何?
而那底款的七字印文,就像是代替崔瀺给出的某个答案。
书生到此是豪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