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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铁二
铁大娘心里在想什么,梅子岂会不知道。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不过也不用招呼,铁大娘一家早已自动坐下来了。
他们这一家真的跟蝗虫过境一般,当真是一点也不跟梅子客气,直接坐下,不需梅子招呼,自己便自动自发的去盛了饭开吃了。而且夹菜只捡肉吃,那青菜是看都不看一眼。铁三嫂在一边看得直摇头,汉子们也都露出看热闹的眼神,反正柱子家的脸面是给丢光了。铁柱正闷头朝嘴里扒饭呢,突然觉得四周安静了许多,这抬头一看就看到了这么奇葩的一幕,顿时人就恼了,虽然没站起来破口大骂,但也相去不远了。他本来是满身的戾气,整个人一拉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铁二向来怕这个堂哥,他第一个停下了筷子,但还是舍不得不吃,小心翼翼地一边看铁柱的脸色一边朝嘴里扒饭,还捅了捅同样吃得疯狂的铁大娘。
铁大娘正在吃头上,被人这么一打断,脸色登时就变了。抬头一瞅,发现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满腔的恼怒和指责就跟被水浇熄的火一样——半点也撒不出来了。
铁二示意她看看铁柱,铁大娘瞅过去,手上筷子到底舍不得放下。要知道他们家已经好几个月没怎么见荤腥了,平日里老母鸡下的蛋她都是收好准备拿到镇上去卖的,今儿个在别人家吃了荤,这要是不吃好不吃饱,她怎么能答应?前儿跟铁柱闹了那一番,回去后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与其跟人撕破脸,还不如好声好气地说,这样的话,说不定还能得点儿好处呢。
现在一看铁柱不高兴了,连忙面上带笑道:“柱子啊,这饭菜着实是做的不错,不过梅子一人做,是不是累了点儿啊?要不明儿大娘来帮忙一起做,你看成不成?还有铁大跟铁二,让他们都跟着来做事好了,反正终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要说铁大娘,她也是真的不笨,她能看出来梅子对于铁柱有多么重要。可要夸她聪明吧,那好像也不是。她要是真聪明,怎么就不懂铁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不过这次她的话算是说到铁柱心坎儿里去了。铁柱端着饭碗想了一想,自家媳妇儿的确是累的很,虽然有三嫂帮衬着,但毕竟不是自家人,又是不给钱的,怎么也不好意思让人多干活儿。要是大娘能来帮忙,那倒也不错。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铁柱还是得问问自家媳妇儿的意见。抬头一看,梅子正凝视着自己呢。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很漂亮,就连不会察言观色的铁柱也看得出来,媳妇儿压根儿不想大娘前来帮忙。“不用了,俺家活儿有三哥三嫂帮,吃完你就带着他们回家去吧。”
闻言,梅子不由得讶然挑眉——他们家柱子好像也没有笨到哪里去呀,居然看得懂她心里想的什么?
铁大娘听了这话,那表情瞬间就变了。她好心好意来帮忙——虽然只是名为帮忙,他不乐意也就算了,还拿外人来搪塞她?“柱子,话咋能这么说呢?俺们可是一家人,你找那些外人都不找俺家人帮忙,这不是见外吗?你大伯要是晓得了,还不伤心死?”
真是好口才,梅子真是想鼓掌表示自己的五体投地。
铁柱不是梅子,他才没这闲工夫跟她废话,直接把碗一搁,吆喝吃好了的汉子干活去了。被无视的铁大娘站在原地,见村里村外那么多人瞧自己笑话,顿时恼羞成怒:“铁柱!你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你小时死了爹娘,是谁把你带大又送你去镇上学手艺的?现在能耐了,连亲戚都不认了,也不知是跟什么狐狸精学的这些手段!”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的确是很解气,可铁柱要是恼起来那可是谁都不认的啊。果然,铁柱正在房上排瓦呢,被铁大娘指着鼻子这一通骂,顿时噌的一下从屋顶跳了下来,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到她面前,横眉竖目:“有种你再说一次!”
她哪里还敢再说一次,瞟了梅子一眼,寻思着梅子好说话,也不记仇,用眼神跟她求求饶,让她帮自己解脱这个困境,反正日后自己大可不认。可没想到梅子只是看了自己一眼,根本就没有帮忙解围的意思。铁大娘这下着慌了, 可这人前人后的,当着那么多人面自己要是退缩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哪?村里人得怎么笑话自己,以后还抬得起头来吗?“说、说就说!俺又没说错,自从你娶了这媳妇儿来家,咱家啥时候太平过?先是撺掇你出去跟人闯荡,这赚了银子回家,也不跟俺还有你大爷说一声,都给你媳妇儿了。俺带着铁大铁二来帮你家盖房子,你不要就算了,还赶俺们走,这还有天理吗?!”
这一番话颠倒黑白把自己完全置于无辜的地位,梅子真算是大开眼界了。在这之前,她也曾见过不少巧言令色又信口雌黄的人,不过像铁大娘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越是小人物,就越是让她吃惊啊。
梅子就特别不明白,为啥铁大娘就老爱找她麻烦呢,是她看起来特别好欺负吗?明明知道自己是柱子的逆鳞,还总是上来撩一把,她是怎么想的?
铁柱的脸更黑了,他这人一恼起来就啥都不顾了,管围观的人多还是少,他不爽了就一定会给你骂出来。“你还有脸说把俺养大,俺在你家吃你家几顿饭,哪天柴不是俺砍的,水不是俺挑的,地里的活儿不是俺干的?就这样你还嫌俺干活不多,把俺带到镇上扔了,叫俺去学手艺,不给银子不给衣服,要不是师傅收留俺,俺早不知死多少次了!”他咆哮的声音特别大,简直能够穿透云霄。在场的村民有不少已经捂住了耳朵“俺跟人出去闯荡那是俺的事儿,跟俺媳妇儿没关系,赚了多少钱也跟你们家没关系,你这么关心又是想干啥?!”
这话已经算是说得很直白的了,聪明人一听就懂。怪不得以前从来不上门的铁家女人现在到铁柱家到的那么殷勤,搞了半天是因为人家有钱了想来揩油水啊!
被铁柱这么一冲,铁大娘的脸色甭提有多难看了,半晌,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娘都走了,他们还留下来干啥,难道真的要帮铁柱家干活儿吗?铁大又不是傻子,他抓起自己媳妇的手,跟后头有狗在追一般匆匆跟了上去,独留铁二一人站在原地。
他很局促,双手不住地搓来搓去,抬头看梅子一眼又立刻低下,也不敢瞧铁柱,脚尖在地上划了几道痕迹,声音跟蚊子一样:“堂哥,堂嫂,俺娘她不是故意的你们别怪她。”
铁柱对这个小堂弟还是比较有耐心的,虽然他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人,但是跟铁大娘比起来,那可真算是天上地下,所以他也不愿与其交恶。再说了,再过个把月铁二就要去参加乡试了,要是考过的话,那可就是举人了,日后万一有了出息,自家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没事儿,你回家读书去吧。俺不会放在心上的。”要是真跟大娘生气,那他早气也气死了。
梅子可不知道自家的傻汉子也有这样的心眼儿,对他的大度颇为惊讶,不过人前嘛,她是要给自家汉子留脸子的,真有啥不懂的地方,那也得晚上再说。
这个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铁大娘白吃了这一顿后就再也没来过,估计也是一时难拉下脸来。铁柱跟梅子对此乐见其成,她不来他们家捣乱最好,省得每次都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盖房子大概用了十天的时间,新房子很宽敞也很漂亮,不像以前那样晒不到太阳,铁柱特意把窗子跟门的位置都换了,每天太阳一升起,屋里立刻就能洒满阳光。梅子很喜欢,这样好像整个家都沐浴在阳光下。除了必须的屋子外,铁柱还特意修了一间房子养家畜,这不,房子刚盖好呢,他又从外面买了头老母猪回来,不过这些脏活儿累活儿他都抢着干,梅子要是动手了,他还不乐意呢。
方正给的那么多银两,他们盖房子加工钱还有饭菜钱以及买家畜的钱,加在一起,也才花了一百两不到。梅子虽然没有说,但心里仍暗自心惊。以前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节俭了,可和这样普普通通的民家生活比起来,那可真是差之千里啊。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就在梅子的生活看似逐渐回复正轨之后,快到八月份的时候,铁二去参加乡试了。铁大伯一家为此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自家也终于有人能踏上仕途,担心的是铁二能不能考过。村里就这么一个参加乡试的,所有人都被带的异常紧张,唯一还能淡定的也就属梅子了。就连铁柱有时候都会在屋里转来转去,又是搓手啊又是念念有词的,好像去参加乡试的人是他一样。
梅子看不惯他这么紧张,一把将他给拉下来坐着,铁柱就转而看她,看了好一会儿,却见梅子不理会自己,便问道:“媳妇儿,你为啥不紧张啊?”
梅子把针朝自己头发上磨一磨,对着太阳光穿针引线,然后笑睨了铁柱一眼,被他脸上如临大敌的表情弄得更想笑了:“我为什么要紧张啊。”虽然家里有钱,铁柱打铁养猪都赚了不少,但是闲暇时候梅子还是会接些女红来做。她的手艺好,就是只绣一块手帕,在镇子里的成衣店也都叫到了五百文一方。若是给人绣个被面嫁衣啥的,那少说也得几十两银子。村里穷人多,镇上小有资产的却不少,他们家的小姐夫人都喜欢梅子的绣功,哪怕花再多银子也愿意买。钱虽然容易挣了,可梅子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可是为什么不高兴呢?你问她她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心底沉甸甸的,仿佛被什么给压着似的。
她抬头看他那模样真是俊俏极了,铁柱一下看傻了眼,口水滋溜一下流了出来,幸好他反应快又给吸了回去,可眼里就啥都容不下了,好像看天看地啥都没了,就剩下他媳妇儿。
她长得真好看,他就没见过比她还好看的人了。铁柱嘿嘿傻笑起来,觉得自己能娶到梅子,那真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才得来的好运气。自从梅子嫁过来之后,自己有好饭吃,有好衣服穿,还有银子花,现在又盖了新房子,啥都不愁。她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自己的福星啊。
见铁柱只顾着傻笑不说话了,梅子百忙之中瞄了他一眼:“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紧张。”
“啊啊?哦!”傻大个挠挠脑袋,给了一个让梅子很无力的理由:“因为村里人都很紧张啊。”
村里人紧张关她什么事儿呀?“他们紧张他们的,我过我的,有冲突吗?”
好像没有。铁柱顿时语塞“可、可那是铁二啊,咱村里好几年了就出了这么一个秀才,他要是考上了,那可就是举人了,能进京参加殿试的!”
梅子只是轻笑,纤细的手指舞动,绣花犹如行云流水,动作优雅,煞是好看:“你不用担心,铁二能过得了。”只是考个举人而已,算不得什么。而且,那铁二着实算是个读书的料子,考中举人不算难事。
“媳妇儿,你咋这么确定啊?”铁柱觉得很奇怪。
“猜的,你不想他中举吗?”
“想是想,俺就觉得吧,铁二要是中举了,大娘指不定又要弄出啥么蛾子来了。可要是不中吧,俺心里更难受。”
看铁柱一脸的纠结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梅子不打算跟他说中了举人算不得什么,朝廷每年都会有无数个举人,但是能在殿试拿到前三甲的,也就那么三个人。铁二阅历不丰,只懂读死书,乡试那样的题目刚刚好,赴京赶考可能也拿得到好名次,可若是想拔得头筹,那是不可能的事。为官者要能举一反三针砭时弊,这些铁二根本做不到。相反,京城的繁华奢靡甚至会扰乱他的心和品性——他人品虽还凑合,但不坚定不勇敢不果断,根本不足以应付。
而落榜的举人回到家,也充其量只能做个私塾先生或是在县衙里谋个差事,连做县令的资格都没有。没有权,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中不中,那得看他的学问如何,你就是把地踩出个洞来,铁二该中得中,不该中,你也没办法。”
铁柱想了想,媳妇儿说的话还真都对,他是个粗神经的,立马就不想那么多了,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蹲在那儿也不嫌累得慌,明明小板凳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就是不拉过来坐着。大手攥在一起,就那样傻乎乎地盯着梅子瞧。
半个月后发榜,梅子一语成谶,铁二果然中了举人。那天乡里来报信儿的老头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袍子,铁大娘正搁村口大柳树下面跟人拉呱呢,一听儿子中了举,下巴立刻昂高了好几尺,立马看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瞧那之前还聊得很好的妯娌婶嫂,越看越觉得俗气。
不过她也不算太笨,知道虽然自家二蛋中了举,但家里是没个能当事儿的人,她看梅子不顺眼是真的,却也知道只有她能撑场面。这刚到家,立马差遣铁大去柱子家叫人。她知道自己是个村妇,那来报信儿的虽然是镇上的,但好歹人是在县衙里做事的,得罪不得,梅子来帮忙的话,也能给自家装个脸。
梅子是不想淌这趟浑水的,可铁大伯跟铁大一起来叫,铁大娘虽对柱子不好,大伯却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她又如何能不去。想了想,她在荷包里塞了些铜板,刚要出门呢,铁铺里的柱子抹着汗问:“媳妇儿你去哪儿啊?”
铁大伯捋着胡子笑呵呵地回话:“柱子啊,别打铁了,走,到俺家去,你堂弟啊,他中举啦!这不,俺特地来找你媳妇儿到俺家看看去,咱村上没个读过书的,这都靠你媳妇儿了啊。”
铁柱扔下手里的家伙,匆匆批了件袍子:“俺也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铁大伯家,报信儿的正坐在堂屋喝茶呢。这茶还是梅子炒出来送给铁大伯的,虽然比不得宫廷好茶,但绝对也是一流的。
见梅子柱子来了,铁大娘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哎呦,梅子来啦,快快快,大娘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县衙里的差役,专门到咱家来通知咱二蛋中举的事情,喔呵呵呵呵呵——”说着捉着梅子的手就朝屋里走,看样子是要请教她什么事情。
到了里屋后,一开始话还说的不错,可一听梅子说要给报信人喜钱,铁大娘唰的就把脸给拉了下来,嘴里嘟嘟囔囔的:“这咋还要给他钱呢?没听说过!”
“给不给是大娘的事情,毕竟以后堂弟若是能谋得一官半职,这可都是落人口舌的把柄。”
听了梅子这话,铁大娘脸色变了又变,嘴里嘟哝着,这才不情不愿地到枕底摸了个破旧的小布包出来,扒拉了老半天,才终于拿出几枚铜板给梅子:“喏,就这么多,够吗?”
这怎么能够,这几枚铜板,连斤猪肉都买不起。可梅子没说什么,只是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荷包,把这几枚铜钱也塞了进去。铁大娘一看她有准备,立马笑开了花,嘴上说着那怎么好意思俺给俺给,手上早把小包裹藏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