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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难道人进歆齐府,郡主高兴极了,摆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丰盛的好菜。
别看这些全是素菜,有好几道是郡主自己养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胜收,尝起来还一点都不怪异,爽口鲜嫩,荤食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因为体恤道人跋涉辛劳,也不愿大张旗鼓地扰了道人的清静,席上只有郡主和两位贵宾,鹉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从,结果站在郡主身后旁听作数。
“两位大师肯委屈上门,我真不知该怎么谢才好。”
郡主轻声道,美颜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睛直盯着美食的法难道士,笑着回道:“郡主不必客气。倒是我们,也要不客气地动筷了。”
“啊,那是当然!”郡主低喊:“请用请用!老鹉,你也一起吃。”
怎么又来了?鹉漡苦了脸,在精明的主儿和神仙般的贵客前面,教他哪里吞得下啊?他站岗就好不行吗?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饿。”胡乱嘟喃了一句。
“难道你回来已先吃了?”
他哪来的狗胆啊?把贵客请回来后就在郡主身边待着了,主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呃,没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爱,让鹉漡脊背都发凉了,赶忙抄起碗筷,就怕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要发生。
“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来了还不放他到厨房去和大夥儿吃大锅菜
不过大幸的是,郡主终于把心神转回贵客上。
“不瞒大师们,我这次敢烦劳两位跑这一趟,实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师们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礼冒犯了,但这个忙,我怎么也要请您们帮。”
鹉漡一口米饭差些呛到,主子怎地这么不客气,开口就说请帮大忙,但没得回报?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亲切。
“郡主太客气了。”
客气?鹉漡有抓头的冲动。
听了郡主的话,主客却没有马上接口。法难道人对着好菜夹了又夹,碗里叠得老高,白须不时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两颊圆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气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颊边不时现出酒窝来,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咀嚼。
郡主见贵客没反应,也未有窘态,嫣然一笑,开始进食。
只有鹉漡,连站着都觉脚底有刺。
道人贵客究竟是帮忙还是不帮?怎么也不好奇是什么大忙?
“好吃!”
法难道人终于开口了,满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兴极了。
“大师喜欢,我真是不枉这两年的栽培。”
小道士点头。
“这半兰半笋,质韧香淡,前所未见,郡主脑铺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试而一得。”
郡主笑颜如花。
“我苦研农艺,多所尝试,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觉古怪,总认为天下无奇不有,有心则有生。”
说到此处,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却让我有了质疑。我突染怪病,本该丧命我自知命数已尽,但忽有贵人出现,将我拉回阳间来。我不知那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亲耳听见,这位贵人说要代我死去。我自病愈之后,无日不想着此事,如果那位贵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却是无踪无迹”
“郡主既然认为有人代命,为何还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问。
“我不知道。”郡主摇头。“但我分明不识那贵人,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罢,为何甘愿自灭?那不是常人会做之事,是菩萨神仙才会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难道人,后者仍埋头大啖,小道士笑道:“我们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额,俏脸上全是恳切。
“那我想讨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转,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帮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无妨。”郡主抿着小嘴,神情坚决。“请两位师父指点。”
小道士笑了笑,又夹菜进食。那边的法难道人,听若未闻般,吃得津津有味。鹉漡终于忍不住了。
“两位师父,好歹帮帮我们主子啊!”“没有关系。”郡主微笑。“老鹉,你别急,说不定终我一生,也无法悟懂天理,这一时半刻,急也没用。”
说得真深奥啊!鹉漡赶紧缩回头来。
众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窝一直末消失。
自那天幽主出现之后,余儿战战兢兢,无时不紧盯着列忌觞的身形,一蹙眉、一紧绷都不放过,好似捕捉住每丝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担几分似的。
心底深处,更多的是恐惧怕列忌觞在她转身不察的瞬息,就会忽然魂飞魄散,再难挽回。
至于自己会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个儿有什么闪失,是否就会将他连着书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经书,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经书,让他动了好大的怒气。夜宿石穴时,硬着头皮再度尝试要离开,又被他阻拦了。
也不知自己试了几次了,每次还没从床上下地,他就睁开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动。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奋勉抄经,希望对他多那么一分助力,也好抄了十数页,她未察觉自己怔怔呆望他许久,直到他唤出声。
“过来。”
她惊跳。“师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着经书往后缩。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过来了吗?”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脸上的担心,简直要让人看了不舍。
列忌觞垂下眼,神情缓和了。
“余儿,你还有两日,便十八岁了。”
“是吗?”
她从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说那日大不吉,万万不可庆生,连时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
“我愿天理将所有修度还给您,让您重做明界的仙!”她冲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许愿于人,难道不顾那人是否愿意?”
她握紧双拳。
“您难道不也是执意救我,不管我愿不愿意!”她低喊。
让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觞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从未见他笑过的自初识那一刻起,他于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厉害,再怎么冷峻严苛,她也不以为过。
但笑容笑容吗?她有没有看错?
没有。那笑容没有一闪而逝,没有稍加掩抑,甚至没有半丝嘲弄深意
心里有什么被揉拧,不能再轻地,她嘴角上扬,不知不觉,回了他一笑。
庙里似乎涌进了阳光,还有隐隐的花香,她浑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对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边有无声的低喃
余儿。余儿。
我的愿望,你可知道?
她觉得昏眩,无措,还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觉。
她闭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觉回答了。
“等愿望成真了,我再告诉你。”
一样低沉的声音,却是未曾有过的温柔,她睁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棒日,余儿从恶梦中惊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梦已消散大半,追忆不及。她只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风起波高,溅染了日头,风中含着哭声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着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来做早饭,然后埋头抄经,整天都半避着列忌觞。他安静如常,出门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骇人的梦魇打成碎片。像是一种警示,或是恶兆
当他满脸倦色,带了一包经书回来,她已是战战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渐晚,她起火烧饭,列忌觞如常过来帮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触着了他的手。
他定力绝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来,也不会立时察觉到自个儿的莽撞。
“对,对不起!”
她跳开身子,一迭声地道歉。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加柴,完全不加理会,吭也没吭一声。但她心里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么这么笨?连做个饭都会伤到他?
他再怎么无事人状,她也知道,这全是做给她看的,为了不让她担心。
她担心啊!又哪里只是担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热热乾乾的,她讷讷低喃。
“我还是”
话出一半,她警觉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还是太莽撞了!别那么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列忌觞眯起眼,她有些不对劲,但他读出的心事却没什么古怪。
他没料到,这次余儿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将出口的是“我还是该走”却及时领悟绝不能再告诉列忌觞,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让他读出心事。
所以她胡乱默念着,一遍又一遍,奋力瞒住他。
她心意已决,不必再想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当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这种心情,列忌觞应该不会联想到逃跑上头去吧?
是逃跑没错,简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应该就不会害死他,但她绝对要离他远远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让他摸出心事。
虽然她带着豹子们散步,列忌觞待在庙里,相隔颇远,她还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着高至她腰际的领头黑豹,它颈间的黑毛闪闪发亮,非常滑顺。“你们要乖乖的,吃饭时不要抢,若有信徒上庙,或仅仅路人经过,你们还是躲一下吧,别吓到人了。我知道你们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斑大的黑豹顿了顿步子,余儿也跟着停下,豹眼闪了闪,似乎是质疑地偏头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诉你,免得”她摇了摇头。“答应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头看后面跟着的四头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们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头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么啦?”
黑豹眼瞅着她,满是灵性的大眼,仿佛要说什么。
不知怎地,余儿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摇头。
“不不!不行!绝对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坚定地快步前行,豹子们紧跟在后,怕把她跟丢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这样可真像列忌觞不同意她的话,就不理会她时那般,让人跟在后面追
什么时候,自己愈变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变得和他一样,自信而有力,与世无争,却又仿佛无所不能。
炳,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么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吗?那只是某种玄妙的意境吧?说的是她的劫命攀着列忌觞不放,连他的心也被下了锥印。
说的是她该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帐啊她走得快又急,低头冥思,没有看路,一头就要撞上某物事,领头的黑豹已抢上前,顶开了障碍物。
余儿吓了一跳,看到眼前有东西摊在路上蠕动。
“哎呀!”她惊叫。“小师父!你、你你没事吧!”
来不及责备豹儿,她跪倒在身着灰色道袍的道童身边,压根也没想到什么男女之别、修道之人不触人身的规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顾察看对方有否受伤。
“这位姑娘”稚嫩的声音有些古怪,似在强压着笑意。“你别乱摸啊!”啥?余儿愣了愣。
“小师父,你我对不起!”
总之就是对不起,她连走个路都会害到人。
“姑娘,你先让让,我起来就没事了。”
余儿赶紧退开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对方已敏捷地跳起身来,拍拍道袍上的沙尘。
这小道士看来还真小,约莫十岁吧?但那稚气的声音,咬宇清朗又正经,口气也奇异地老成
余儿想,大概和列忌觞一般,修身惯了的人,说话就是不同。
“小师父真的没受伤?”
“没有,没有,姑娘别挂心,豹子身软得很,撞不伤人的。倒是这豹灵如家犬,紧护着你,很稀罕哪。”
余儿方才领悟到,豹儿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会软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还正要骂你呢,原来又是我的错。”
她摸摸豹子的头,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会道歉,原来是训练有素,习惯成自然了。”
余儿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会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爱,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唇边一抹柔笑,天真又诚恳的模样。
但她怎么老觉得他像在开怀大笑呢?
“姑娘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我我没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离此不远的一间小庙里,现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吗?我正寻着今晚歇脚的地方呢。可以打搅一晚吗?”
“当然!当然!庙是谁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们一直占着才不对呢!”
余儿直点头,热心地指着小庙的方向。
小道上捣嘴轻咳了一声。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请问是什么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来我拜他为师,但”余儿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转开话头:“对了,小师父吃过晚膳了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搅的话,那当然是”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你不嫌弃就好了!”
快回到小庙了,余儿才想到今晚的打算。这样多了个人
不不,没关系,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谨慎收起心绪,她敲了敲庙门,倾听里头的声音。
“进来。”
她推开门,躬身请小道士先进去,才慢慢将门在身后带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开口:“我在路上撞到了这位小师父,请他回来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该先问过他的,哎呀。
列忌觞冷眼看着眼前娃儿般的男孩,许久都没接话,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着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静心修身,一定不爱旁人打搅的。余儿头皮发麻起来。
“大人,那我的床让给小师父好了,我可以坐在门外,和豹儿们一起”
“你敢?”
冷然两字,就让余儿哑了口,小道士轻笑一声。
“大人别介意,我坐门外就成,庙樵粕以挡雨,我一路待过的许多地方还远比不上呢。”小道士说。
虽然对不住小道士,余儿还是稍缓了心。
“那我去打点晚膳,您两位好好聊。”
她急忙走到另一头,留下互视的两人。
第八章全心
“聊?您的姑娘真有趣。”
小道士又笑,列忌觞面无表情的面容,对他毫无影响。
您的姑娘,说得理所当然,却又满含深意。列忌觞连眼都不眨,好似在看一只唱戏的苍蝇。
“您不必多虑,我是不请自来,但绝无恶意。”
唱戏的浑然不顾观众如木头人,听戏的则是冷眼相待,任戏子自圆其说。
“当然,要瞒过您的灵眼是没什么可能啦,不如我直说了吧。”
无声无息。
“您是仙风灵体,自不是凡人可以稍加欺瞒的。”再笑。
一片死寂。
“但您行事有悖稠,也是无法不惊逃诏地。在我之前,必然早有仙灵来拜访过了。”笑得依然可爱。
只是仍请不出半句回应。
“我们修道之人,再怎么修度,仍是凡人之身,除非仙灵相召,不然只有请教天理的份,无法稍有干涉。您既然不必顾虑我,那可否降尊指点一下?您的姑娘,救命而留恩,受恩之人,日夜挂念,无法释怀。您就行行好,让我有个话回去交代如何?”
没有回音,那利眼中的拒绝倒是清晰可辨。
小道士的微笑变得调皮。
“您没有凡人易动之心,您的姑娘可是心软得很哪!不然也不会轻易抵命了。”
终于有动静了
“你真有胆子出口威胁?”冰气飘来。
稚气的脸份外无辜起来。
“那倒是多余,您的姑娘简直菩萨心肠,您不觉得她必会关心郡主的现况?我无意多言,只是诚心来报讯的。如果您不让我,我才不敢说哩!谁知您的灵力仙术,会不会挥手就把我变成一根木头!”
这是明眼人说瞎话了或者真是小孩子的顽皮,因为两人都知道,就算是真仙高灵,也不能胡乱作法!
让小道士有些诧异的是,刚说眼前之人没有凡人易动之心,此人却在他提到要向余儿开口时,有了反应。
他还以为要自言自语一整晚呢!
当然啦,他是什么都胡诌一通来试试,真要他挟着向余儿姑娘开口请求,来要胁此人嗟!他还年轻,不想短命。
“你要报的讯,该是报给郡主的吧?你亲眼所见,余儿并未抵命。”
“您说得一点也不错,该报的讯是给郡主的但您说得也有错,您的姑娘的命好像虚弱得很哪!和您不相上下。”
利眼阴鸷了。
“凡人修道,是要悟天理,不是乱管闲事。”
“是,是。天机精微,稍误一分则天下大乱。我不敢管,只能自告奋勇,献上我和师兄一分棉薄之力。”
浓眉不挑反蹙。
“我知道我们是不自量力,但不论天理如何,凡人有凡人的道义,我们修道之人,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
小道士不屈不挠,稚脸上不再玩笑,全是诚恳。
“那是多余。”无动于哀。
“那也无妨,我们是试皮主之托,为郡主效力。您可以拒绝,却不能阻止我们尽力一试。”
“你们能做什么?”列忌觞语带嘲讽。
“您可听过公道自在人心?”
“老生常谈。”
“不不,您此言差矣。真言就算被说烂了,也无损它的力量。我们修道之人,求的是天理,修的却不是身,而是一颗心啊!”列忌觞冷眼中略有一闪,小道上笑着点点头。
“不只是您的心、您的姑娘的心而已,若再加上我们大夥儿的心呢?人心之聚合,可以移山填海,就算是天理,也不能不受动摇吧?”
列忌觞沉吟不语,周身却似有某种气流,森森曳动。
余儿擦着手走过来了,迟疑着不愿上前打搅。
“喔,晚膳好了吗?”小道士笑嚷道。“我可饿坏啦!”
“是啊!”余儿也笑,在这可爱的少年之前,好像又回到了佑善居中,照顾其他夥伴的时光。“大人也饿了吧?要不要用饭了?”
列忌觞点点头,三人落坐圆桌前,素菜盈香,小道士看来口水就快流下了。
这样的他,看来才没有十岁呢!五岁还差不多。余儿笑着暗想。转头看列忌觞,他沉静地持起碗筷,肃然的面容也放松些了。
是这样熟悉的面容啊她不能再多想,免得又被读心了。
无论如何,她要好好珍惜此刻,每一眼、每一气息、每个意念
她拿起碗筷,对小道士努努嘴。
“客人最大,你别客气,吃啊!”小道士眨了眨眼,有些惊奇。
这余儿姑娘,似乎在列忌觞前恭敬得要死,对人对事也都谦卑自抑到了极点,此时却笑意盈然,宛若持家的女主人。
列忌觞夹向菜盘的竹筷一凝,专注于余儿的脸蛋。
她坦然回望,甚且报以一笑,再转向小道士。
“小师父如何称呼呢?”
“道名如初,但师兄都喊我小初,姑娘也这样唤我便行了。”
“那也请你叫我余儿。”她笑答。
“余儿。”小初再不客气,大啖起来。
列忌觞跟着进食,双眼却不曾从余儿脸上移开,看得她心跳鼓动,双颊渐红。
怎么了呢?为为何她觉得那双利眼,不再冷冽,倒有些炽热?
难道被他读出她的不不,别再想,别再想。
包何况,那也不是发恼的眼光,而是有些不不,那也想不得。
她心乱起来,只有转向小道士,想岔开思绪,找别的话谈谈。
“小初你年记这么轻,却一人在外,是出外求道吗?你提到的师兄,怎么没伴着你、照顾你呢?”
小道士吃得红唇艳亮,煞是好看。
“唔呼噜不是求道啦!至于我师兄嘛照顾就甭提了!师兄爱玩又跑不动,什么重任都丢在我头上,我只好自己来找你喽!”
“找我?”余儿不懂。“你识得我?找我有事?”她已孑然一身了啊小道士笑嘻嘻地转向列忌觞,鼓着米饭的圆颊活像青蛙。
“您准了没?我可以说了吗?”
余儿跟着转向列忌觞,眼中疑惑更甚。
列忌觞还在看她,微微蹙眉,算是瞪了小道士一眼。
“那我说喽!”小道士自得其乐,做人就是要这样,得寸就得赶紧进尺,不然有人死脑筋,修了千年还转不过来!“余儿,我是歆齐郡主派来找你的。”
余儿一震,脸色瞬间白了白。
“歆齐郡主?”
她睁大的眼瞅向列忌觞,手中的碗筷不稳地放下。
那隐含忧惧的双眸,让列忌觞心一紧,差些让疼痛显露于脸上。他敛眉收念,没有开口。
“是啊,你没忘了曾在林中小屋,救了病危的郡主吧?”
“我我记得。”余儿嗫嚅着,接着眼中急闪,倾身向前,紧握住小道士的双手。“她她还好吗?她会遣你来,是又病发了或”
小道士得意地瞟了列忌觞一眼,似在说:就告诉你她活似菩萨转世吧?你不信菩萨,总不能不信事实吧?
“你别着急,郡主好得很!她派我来,是因为担心你,不是要惹你担心的你别死抓着我啊!”这女孩真逗趣,动不动就要碰人,他是修道的哪!这辈子还没给谁碰过
余儿浑身松懈下来,把手缩回。
还好!差点以为她还是害到人家了!
她望向列忌觞。不,不会的,他答应过的。不再害人只除了害他。
双眼又乾热起来,但她仅眨了眨眼,移眼向小道士。
不能哭也有好处啊没人会看到她乱掉眼泪。
“你已经惹她担心了。”列忌觞沉声道。
余儿飞快抬起眼,列忌觞果然双眼仍锁住她,看得她心再狂跳。
小道士歉意满怀地点头。
“哎呀,余儿你别多想,郡主只是一直关心你的去处、过得好不好”没直说不确定她死了没“看你这样,她会放下半个心了。”
“半个心?”
余儿看看小道士,又看看列忌觞。
为什么这少年会知道这么多?而大人又为何任他阔论高谈?
此事攸关天理命业,列忌觞一向不愿多谈,但他虽面有不悦,却没有止住小道士。
“是啊!当然只能放半个心喽!你说,两位现在这样,虚魂悬命的,不知能否解脱,又不知能拖多久,难道不让人担心?”
余儿哑口了。这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嘤声道。
“别怕!别怕!我是百分百的活人啦!普通人、常人、凡人、男人呃,你看到的大概还不算男人,但欵,说来话长,反正我才不像你这神通广大的师父,是个半仙半灵的非人!”
说得兴高彩烈,管他对面那个半仙,脸已经黑掉一半。
反正那半仙脸总是黑的,只黑一半算他好运,有余儿姑娘在身边,他才不怕呢。
“你说够了没?”
半仙半灵发话了。
“快了,快了。”不怕死的凡人再接再厉:“余儿,你帮我向你的半仙讲讲道理,让我带大夥儿来把住这庙,众心齐聚,一定可以保住两位的命!”
余儿真正呆了
要她说动大人,让大夥儿来什么大夥儿啊?
而她又怎么说得动大人?为什么这样就能保住他俩的命?
“无凭无据的,你把不相干人的命都拿来玩?”列忌觞冷然道。
“这是我们依着心意想出来的,您的心和我们凡人毕竟不同,当然不会懂的!”大剌剌地顶回去,简直不要命了,小道士却是毫无顾忌。“而且郡主哪里不相干了?她是受恩、欠命之人哪!”
列忌觞还要说什么,余儿已先摇头。
“郡主不欠我什么”
“是吗?你也觉得不欠你师父一丝半分?”小初诘问。
宛如当头一棒,余儿僵坐不动,思绪大乱
如果郡主不欠她什么,那她也不欠大人?不不!她当然欠!欠得可多了!欠得一辈子也还不完
“瞧,你这可懂得郡主的心意了吧?她日思夜想,都是欠恩的罪疚,一日不能试着稍加回报,就一日不能好好过活那你给了她命,岂不是全枉费了?”
是这样啊难怪她如此难受,难受得想一走了之,不顾前程险恶,就是因为找不出其它报偿的办法
“你走不了的。”
决然的声音传来她猛然抬眼,是列忌觞,了然的眼神当头罩来,是陈述也是宣告。
天!她一不小心,又被读出心意了
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气,她抿紧了嘴,眼神也不再闪躲。
小初转过头来又转过头去。哎呀!小姑娘看起来真不一样了,直勾勾给那冰师父瞪回去,好耶!
他就知道这小姑娘不简单,竟能教仙灵也心动
“你听到了吗?”列忌觞怒气透出。
又破了半仙无动于衷的功,小初直想拍掌叫好。
“我听到了。”余儿不卑不亢。
原来无动于哀的工夫是被做徒弟的学去了啊!小初对着余儿从容的神情猛眨巴眼。
“余儿,你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儿哦!我身负重责,可不能把你给搞丢了。”
余儿愕然转头。怎么连这小师父也
“况且,你走到哪儿,你师父都找得到你,你信不信?”小初笑道。“连命同心嘛!所以我死跟着半仙大人就没错了,准能追上你。”
何等大事,却是嘻笑而谈,顿时让余儿哭笑不得,泄气不已,小小的肩头垂下去了。
“该走的人是我才对!我看连夜也别过了,吃完我就动身,早早把大夥儿给带来。”小道人说。
列忌觞终于将凝注在余儿脸上的眼光移开。
“你若硬要儿戏天理,就要有全军覆没的打算。”
意思就是半仙默许他的计策了啦!小初自得地微笑不答。不然半仙早就带着余儿拂袖而去,或把他给一脚踢到天边去,再不许近庙一步。
余儿却是大惊。全军覆没!她不知大夥儿除了两位道士和郡主,还有什么人,但她怎能让他们也赔上命呢?
“不行!”
她叫道,声音大得自己也吓了一跳。
“咳咳,我吃饱了,这就上路喽。”
小初不疾不徐,悠然起身,要让师徒俩没得反对。若再回来已人去庙空,他再想办法就是。
唉,夸下海口要死跟着两人,这下还不是分身不得?都怪师兄懒,什么都分派他做。他们也不过差了九十足岁而已嘛
孩子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留下两人对桌互瞪。
余儿仍是先垂下头去的那一个。虽然不知怎地,不再怕列忌觞了,还是对那双炯炯的眼情怯不已。
“你答应过的,我再不害人,再也不会。”她闷声道。
许久,列忌觞才答道:“不错。”顿了一顿。“如果情况转恶,我会锁住幽界之门,将他们弹出此地。至于他们擅弄天理,会不会自损命业,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你帮助他们的话,又会如何自损?”
她轻声再问,头低低的,不让列忌觞看见她的神情。
“再如何自损,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他微带自嘲。
余儿闭上眼。是啊,她已置他于万劫不覆之境,虚魂悬命的,又加锥印,还能再怎么损害?
会烟销云散的吧明幽人三界,再无列忌觞之名
“列忌觞”
他一震,凝眼看她。这是第一次,她直唤他名。师徒之分,似乎在这一瞬间,倏然消融于无形
“谢谢你。”
她缓缓起身,仍不看他,小手在轻颤。
“你”他也起身,正欲询问,她忽然抬头,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全心全意,那份热情,几乎就像是
她扑过来,细瘦的双臂用尽全力抱住他,他愕然无防,霎时间剧痛穿心,如雷霹断身子!
他不及施念,跪倒下去,连带着将她拉跌在地,黑血自七窍飞溅而出,洒染她一身。
“对不起。”
她几不成声,接着就将抖颤的小嘴印上他涌血的唇。
“”他痛不能言,这吻再加烧痛,如火焚身,无力将她推开。也许也不想推开!但他本命飘移,心惊地凝息,欲施念力。
“别了。”
这是她最后的话。她将舌探入他口中,吮入汩汩黑血他的修度与精力
剧痛再袭,这是迹近致命的一击,两人口唇相合,锥印进裂,他身如万马拉扯,立时之间,昏厥倒地。
她半趴在他身上,喘息不已。吞入的黑血如火,烧痛她胸喉。
但她这点疼痛,哪里能和她给与他的剧痛相比?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全身濡湿,只恨不得眼中也能湿透。
这是她害他的最后一次,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她再看他最后一眼,沾血的手指几要碰到他的面颊,又颓然收回,她踉跄地胡乱打包,便离开了已如家般的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