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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兴府(今银川)的前身本是一个名叫怀远镇的小城。
西夏原本的都城或者说政治中心在延州(今延安),但此地与宋国过于接近,对国家安全不利。后来西夏夺取了宋灵州城后,将灵州改为西平府,并作了十七年的都城。在赵德明当政的后期,西夏的国势有了很大的发展,他看中了这个处于黄河西岸背靠贺兰山,又有灌溉之利的农业平原宝地,认为此地可以作为十分不错的基业传于子孙。于是,赵德明在怀远镇大动土木,构门阙、宫殿及宗社、籍田,号为兴州。
此城周围大约十八余里,相对于金都开封府或者宋都临安府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城,且只有六个城门。城市的规制也是极力模仿中原的样式,却也受制于地形成长方形,甚至也有一个与开封府同名的南薰门和一个同长安城同名的光化门。城内虽然还暂未遭受战火的破坏,但是却到处都可以看到死者,蒙古军围困半年之久,又逢大地震,如雪上加灾,他们当中不是饿死、病死,就是重伤不治而死,死者无法被运出城去,一些人被火化,仍有许多刚死不久的人被抛弃在角落里,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一些木制的如门板或者窗棂被拆掉当作燃料,临街的屋舍里发出黑洞洞的死一般的气息。“高大人,你领我们去皇宫。”赵诚开口对走在前面的高智耀道。
“将军直呼我名姓即可!”高智耀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对这位年轻的“侵略者”既感到厌恶也感到很好奇,甚至对赵诚用一块纱巾蒙着口鼻感到不屑赵诚那是怕自己感染上瘟疫所采取的手段。
“哦我也不是什么将军,我不过是一文官而已,专门来收拾这烂摊子罢了。”赵诚忽然觉得此人很有趣,故意说道“想当年西夏也是一强国,国虽小然力不屈,地虽贫却民勇军强。杀得辽、金、宋百万大军望风而逃!李继迁、赵元昊皆是一世英雄矣,仁宗皇帝也当得一个仁字。”
“嗯,难得大人看得起!”高智耀不卑不亢地说道,连头也没回。
赵诚讨个没趣。他的面前是绵延数里的宫殿,亭台楼阁,在赵诚看起来还是相当有规模的。这是元昊时期在中兴府内兴建的。依深浅有车门、摄智门、广寒门、南北怀门等,最里面地当然是皇帝住的内宫。宫中仍有人躲藏着,见一群兵士来了,吓得四处逃窜,赵诚正好抓住几个太监熟门熟路地带路。
“所有人分成小队,每一间殿堂都要搜仔细了,凡是写字的东西,甭管识不识,都给我取来。一个时辰在内宫与我汇合!”赵诚回头命令道。
“是!”何进、铁穆、萧不离与陈不弃等人领命而去。
赵诚和王敬诚、刘翼直接来到皇帝的御书房。赵诚一屁股坐在皇帝应该做过的椅子之上,说实话还是有些惬意的。
“这是什么?”刘翼好奇地问道,他手中是一个厚厚地蝴蝶装书籍。“横、点、拐、撇一应俱全,笔画大多十笔上下,四角饱满,字体匀称,通篇看上去舒展大方。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蕃文?”
“好看当然是好看,可惜西夏文,我等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王敬诚轻笑道,他看向立在一旁无精打采的高智耀道“阁下能否我等解惑?”
“这正是蕃文。”高智耀扫了一眼道“这是我大夏国朝廷颁布的天盛改旧新定律令!”
“天盛年间?那就是仁宗皇帝年间纂修的了?”王敬诚问道。
“正是。这是昔年北王兼中书令嵬名地暴领衔修定的,因为原有的律令有不明疑碍之处,故而称为改旧新定。”高智耀道。他直直地站在一边,惜字如金。
“是否有汉文版?”赵诚问道。
斑智耀没有回话,他在一边的书架上翻来翻去。将同样厚地一堆书册重重地“放”在赵诚的面前。赵诚怀疑他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赵诚只是随意翻了一遍,他眼下并没有心思去拜读西夏人的法典。然而王敬诚却是极感兴趣。
“这部律令相当不错。”王敬诚道。
“何以见得?”赵诚道。
“中原金国律法多承自宋法,而宋法又承自唐律。唐人在编律令时,削减苛繁。号称简约。然在施行天下之时,发现律法若是过于简略便会出现难解难明、不详不尽之处。不得不附另文为疏文,后又增令(政令)、格(官吏守则与奖惩)(公文程式)及皇帝地敕,宋初在编修刑统时,其律条与唐律无别,但后来,皇帝的敕越增越多,真宗时达万八之多,如此繁复,检阅起来自然不便,且易律外生律,让执行者无可适从。”王敬诚道“我观夏人之律法则不同,它有统一的条目,将律、令、格编入律令之中,使得条理清楚、翻检方便,其法高明不止一筹。”
赵诚没有回答,他心中其实很不以为然,这其实就是分层次的条目形式编纂之法,所以他刚翻阅时根本就没在意,王敬诚则觉得很新奇,有大开眼界之感。这在后世多了去了,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后人们,在国门被洋枪洋炮打开时,才知道有这么个编纂之法。他抚摩着这部象征西夏皇权的律令,感叹古人并非比后世人笨拙,而地处西北西夏文人们,也并不比中原或江南文士差。
所以,赵诚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正如他在西域曾经做过的一样,这在一些人看来相当可笑,甚至他本人有时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沽名钓誉了?如果将来自己能有好下场的话,他希望后人能记住自己,不是因为自己取得什么样的高位,或者亲手杀了什么人。或者自己参与过什么重大地历史政治军事事件,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文明的保护者与发掘者,甚至是创造者,这也正需要足够的实力才有资格。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古人如此说,大概是以为自家书房里所说地也不过是一家之言。鹦鹉学舌罢了,许多人临死前的见识也不超过自家地书房。人生在世,就应该多走走多看看,西夏西隅一角,也自有其独树一帜的地方。我等若是坐井观天,那真是贻笑大方了!”赵诚道。
“正是如此。”王敬诚与刘翼都点头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金银、财帛。羊,不过是死物。人却是活的。人可以从矿山中治炼出金银铜铁,可以事农桑织出华美的衣物,也可放牧牛羊取得私产。然而治国者,终是文人。”赵诚道“治金需要治金之法,方能造出百炼宝刀;河西本无农事,然因为有中原迁来农人,习得伺弄庄稼之法,故地产也算丰富;诸如放牧也是同理,若是有良医相助,也可躲过病疫。所以,人是最重要地。尤其是识文之人,因为识文即可将治金桑、牧畜诸类之良法化成书籍,若是官府加以推广,则可百业兴盛。我等在这中兴府内搜集遗书,是一件大功业。一是将来可以为夏国修史,看来这种事只有我来费神了;二来也可用来资政,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所以人们常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天盛律令就是一个明证。”
斑智耀站在一边,眼中神色一动。似是对赵诚这个人有了更多地好奇之感。
“高智耀,西夏可有翰林院?”赵诚问道。
“有蕃、国(汉)学院,即是翰林院。”高智耀回答道“宫内除了内学,另还有大汉太学,供皇家子弟及官宦子弟就读。”
“我在城外所说地,你是否都记住了,我刚才的一番感慨,你是否都了解了?”赵诚又问道。
“”高智耀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老实说,蒙古军对这些书籍是不感兴趣地,日落之时他们若是进得城来,恐怕难保这些东西不被焚毁。所以你要指点我的手下们。”赵诚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你要把所有官署内存放的历朝公文、皇帝敕令、皇家实录、佛经、医书书、历书等等,就算是蒙书,也都给我指出来。”
在高智耀这个出身于官宦之家的中兴府人指点下,更多地人手在中兴府内四处活动。蕃汉学院、内学、大汉太学都派人把守着,佛寺里的雕版蕃汉佛经被集中到赵诚的面前,顺便连织绢院、铁工院、造纸院和刻字司等也被赵诚接管。何进等人如蚂蚁搬家一般,甭管识不识字,将皇宫、官府及城内知名文臣儒生家中所有纸质地东西全都搬了过来。
赵诚“霸占”了一座偏殿作为存放这些书籍之所,其中却是因为这座偏殿里是一个不小的库房,赵诚趁机发了一笔巨财,堆成小山似的书册将库房之中皇室财物遮得严严实实,派人在外面把守着。赵诚感受得到掠夺是一件十分诱人的事情,值得无数人前仆后继。只是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忘了,金银、布匹虽好,但真到了关键的时候并不能当粮食裹腹。
城外,察罕等人早就等不及赵诚出来,就急着一哄而入。
“察罕将军,城内”赵诚想跟他交涉一番。
“你放心,我们不会用火。”察罕却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他身边的一位汉人军官隐蔽地冲着赵诚点了点头,跟在察罕身后入了城。
“城外的百姓”赵诚又道。
“你是管民官,你做主、你做主!”蒙古将领磅鲁当然也没有耐心,骑着马,跟在手下人的后面,冲进城内。
赵诚看着军士们的背影,摇了摇头,哪里管得上城内地罪恶滔天,察罕等人能答应他不放火,这也已经是够给他面子了。赵诚只能管得上眼前的事情,所以他来到了城外所有战争难民的面前。
西夏百姓们虽然都低垂着头,但是赵诚相信所有人都对自己怀着仇恨的心理,因为当他走向前去的时候,难民如流水般地往旁边闪。西夏皇室成员们缩在一角,冷漠地看着赵诚走过来,而那些女人们尤其是年轻貌美地,恐怕是从地上抓的灰尘抹在脸上,泪水流淌之下显现出两道明显的印痕。赵诚心中对这些女人们的行为表示不屑,暗想这些女人应该感谢自己,否则她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赵诚将这些皇室成员连同大臣们包括那位高智耀驱到另外地地方。然后就是甄别出那些看上去有病在身地,赵诚害怕这些病人身上带着传染病,这又造成一番生死离别的哭喊,没有哪一个人相信赵诚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所以,赵诚干脆连夜将这些病人连同他们地家属一起送到贺兰山中,独辟一处安置。
上百口巨大铁锅被支了起来,这是赵诚不辞劳苦从西域带回来的,而且都是最用上等的铁打制而成,因为如果这些铁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还可以用来打制其它东西,比如杀人的刀。柴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将渐渐黑沉的夜色照亮。锅中熬着食物,单从外表看,恐怕是什么样的谷物都有,一锅熟。
食物的香味从锅中散发了出来,人群中马上出现起此彼伏的“咕咕”声,那是百姓饥饿的信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食物了。
何进等人持着刀,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类似的情况他们在撒马儿干也曾遇到过,当饥饿的人见到食物就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是刀山火海又能算得了什么?果然,人们蜂拥而上,何进抽出马鞭,照着人群狠狠地抽了过去,间或朝地上射出几支箭,才让所有人安静点。
在另一处,赵诚站在几口大铁锅前,他对面是西夏的皇室与大臣们及他们的家眷们。这里的食物要好一些,里面蒸着白面馒头,发出诱人的香味。有人试图想伸手,却挨了徐不放一鞭。
“女人与小孩先吃,管饱。男人排在后面。”负责供应的朱贵提醒道。他是个地道的西夏人,此时此刻他感慨万千,这些在过去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在自己面前如一条条可怜虫,但他却没有一丝的兴奋之感。
这些人明显愣了一下,还是乖乖地让小孩与女人先吃上热馒头。这些人对于赵诚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还没想好如何安置这些人,这些人恐怕是最不安定的一类人。
注:蝴蝶装这是从宋朝开始的一种册页装订方式,将书页有字的一面沿中缝向内对折,将全书面排好为一叠,再将中缝背面戳齐,以胶料粘连,用厚纸包裹做书面。这是一种当时比卷装翻阅方便的流行装帧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