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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在辛卯年,今年五十又八。
每年我回家一次或者两次,感觉父亲越来越苍老,完全是一个乡间的老头子了。父亲的话也多了,不像从前那么寡言,但我何曾认真听过父亲讲话,每次回家,他絮叨个不停,说收成,说某某的死亡,说某家的趣事。我总是打断他的话,引出另外的话题。父亲也越来越忙了,我每次让他到我这边来,他都说忙,我就训他:你有什么忙的,还不是一些鸡毛蒜皮!他有时就过来,才呆一天,就不惯了。他惦记家里的牛,猪,还有田里的庄稼,更重要的是他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忙个不停。我让他和母亲都过来,他们总说,你们工作忙,而且钱也不阔绰;他们在城里也不自在,就在乡下算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求学或工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对父亲的了解也很少。他生在50年代,那时刚刚解放,家里也穷。而且祖母也死得早。祖父也是地道的农民。据说划成分时,我们家差点被划成了富农或中农,最后向别人求情,就成了贫农。以后又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家人都小心翼翼。从此专事田产,远离工商,和大多数乡下人一样。
父亲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什么大跃进,大食堂,武斗,但留给父亲的印象却是有趣的。他给我们讲他的少年经历时,总是笑,我们也笑。作为一介农夫,他对那荒唐的年代就这样一笑了之。他还觉得那时候人与人特别平等,不像现在,财富、权利的差距很大。这也是他常常说着那些趣事的原因,似乎他好还有点留恋。
但我知道,那样的年代给了父亲这一代农民什么。他们几乎都丧失了上学的机会,因为搞生产需要劳动力,人们的观念也认为农民根正苗红,地位蛮高的;而且当时乡下的教育落后,我读书时才修建了村小,幼儿园还是在村长家里读的。父亲小学没毕业,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学校停办,接着文革开始了,全国一片混乱。祖父由于解放前的身份问题,还被斗过。暴躁的祖父曾将自己的一根手指剁下来明志。但家里蒙上的阴影挥之不去,以后也很少提这件让全家害怕的事,我也只知道个大概。从那以后,祖父的脾气越来越急了,对子女越来越凶。我大伯就是那时候出走的。而父亲就在祖父暴躁的举止里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父亲是二十八岁时才有的我。那是他年轻,祖父也很能干。我们家的条件逐渐好转。1983年,我们家修建了新房。我头上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我和邻居的小孩,从土堆上的跌下来,他没事,我却撞在了石头上。90年代初,父亲在姑父的帮助下,到了攀枝花打工。虽是辛苦,可是父亲明显比在家里的身体好,胖了——我想起了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反而活得滋润。农村确实比任何一家工厂都折磨人。父亲的话竟然多了,吹起牛来,也有些吸引人了——他那在千里之外的新鲜经历,让我们激动不已。但父亲毕竟年纪大了。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父亲于是又回家务农了。
如果我不读书,父亲是不会特别操心劳累的。父亲在那几亩地上经营,也能养活一家人。但我读书要用钱,不是用粮食。父亲的压力开始大了。在他四十七岁那一年,我考起了大学。虽然我故意选了收费便宜的师范,但还是要用很多钱,那时候两千块是很大的一笔钱了。于是父亲又一次出门打工。我不知道父亲在炎热的广东,在工地上吃了多少苦,他也从未说过。我每月的补贴只有60多元,但我花在了看电影、买书上了。在四年时间里,我也没有去找个短工。很多同学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家教,卖报。但我没有。因为我那时很自卑。因为我的性格缺陷,父亲,还有母亲,都非常辛苦。我那时很少为他们想,想的只是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喜好。我从没有为他们而牺牲自尊和身份,时间。我想我真是自私得很。我甚至埋怨过父亲,认为他没有本事,家里这么穷,他要负主要责任;为什么别人挣钱那么容易,他那么辛苦,就是因为他没文化,就是因为他脑子不开窍。我有好几次,和父亲吵架。我想我为什么会出身在这样的家里。我觉得他没有资格说我的懒惰无能没有成就,而这都是他造成的。我还怨恨父亲不理解我,不懂得我的喜好和理想。父亲在那些日子里更是沉默。我放假回家,跟他互不理睬。他做活,我玩吉他。
然而我很快就到了而立之年。我也做了父亲。我知道我当初的怨恨,对父亲来说是不公平的甚至相当刻薄无理。我反问自己:你了解父亲吗?他的理想什么,他心里害怕什么,我几乎一无所知。而父亲,一直默默地为我付出,尽他最大的努力,要把送出农村,他又图的是什么?在那些繁重的活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是希望我安心读书,没有要求过我做其他什么。
父亲2002年阑尾炎做了手术,越发瘦削虚弱了。头上有了好多白发。然而我几乎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现在我和哥哥都在城里,父母还在家中依然忙着做那些我非常讨厌的事情,那些我以为根本没必要做的事,除草浇园,喂牛养蚕,砍柴割草,忙碌,劳累,操心。
父亲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大人物,能够让他名扬乡间,这样他脸上有光。他总爱跟我说某某的儿子,现在是什么级别的干部,某某的儿子,现在特别特别有钱。父亲是个卑微的农民,我这个儿子也没能光宗耀祖,做成父亲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但我知道,父亲是很庸俗,但他对我的爱,绝不庸俗,还相当的无私和纯粹。父亲幼年失母,少年无为,中年无成,他把他想做的事都寄托在我的的身上。他希望我有出息,更希望我踏踏实实,平平安安。父亲大半辈子的辛劳,我无法报答,也很难安慰。
九月初三是父亲的生,我也只能电话祝福,希望他在乡下过得很快乐。我想,他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忙碌,闲暇时也会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转悠看看麦苗。生日那天,他就喝上两口,坐在屋前李树下,望一望对门的大山,想一想远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