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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遇见刘哑巴的时候，正躺在松树岩下的黑土深处睡觉。他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抓住正想翻身的我：“好刀！”
我只是一块乌黑的铁，他居然叫我刀；他是个哑巴，居然会说话。我很是疑惑，几千年的睡意似乎还没清醒。
刘哑巴的屋子在村口。房门破旧。顺着秋风，我们走进昏暗混乱的屋子。角落的炉火熊熊。一些火星子飞溅起来。
我的身子在发痒。我知道烈火的召唤。
刘哑巴也叫刘铁匠。
刘铁匠却将我扔在烈酒坛子里。九天后，我醉了。
火很刺眼，我的眼睛本来还不太适应人间的光明的，何况是火光。我闭上眼睛，排斥着火。
然而身上的醉意却无法抵抗火的温存。二十七天后，我的心和火抱成一团。
刘哑巴开始不动声色地拿起大锤锤打我的脊背。三夜三天，总共是三万六千四百一十八锤。
我已经被刘哑巴的沉默与狠狠的锤打逼得疯狂了。我想说话，我吐出了舌头。
我藏了几千年的舌头终于吐出来。火焰纠缠后，它成了锋刃。
我的锋刃割破自己的身体。我的黑血把火苗淹没。
刘哑巴倒进一坛酒。
火又扑过来。
我痛得在火里打滚。
我快成为一把刀了。我躺在火里。火紧靠着我的脊背。
两个黑衣人带着冷风与黑暗撞开木门的时候，我的疼痛越来越强烈。火几乎不能再安慰我。
我睁开通红的眼，看见刘哑巴滴血的双眼。
“刘哑巴，刘哑巴！老四，你他妈装得还像！我们找你多时了！”
他们拔出了武器。
我看清楚是两把刀。
刘哑巴依然沉默。
他看了我一眼。我带着火苗呼呼蹿到他的手里。
他的手冰冷。差点熄灭我的焰火。一离开火，我的痛更剧烈。
我咬牙切齿，疯狂地乱撞。只听哧哧一声。我一头撞开一人的肚皮。
然后是更悠长的哧哧声。
我的血盆伤口一下喝干了血。
但我依然干渴，灼心的痛几乎碎了我。
我的伤口又撞开另外一个人的肚皮。
“老大为什么不来？”刘哑巴恨恨地说。
我的痛还未消除。因为还有一个人没来。
来不及了，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我的身子飞向刘哑巴的时候，我的眼睛却瞥见了火炉前加炭扇风的她，刘哑巴已经有了身孕的妻子。
我毫不犹豫的转向，撞开她的肚皮。
很多的血。
我听见黑暗中婴儿哭了一声。
刘哑巴真正的哑巴妻子没有哼一声。
“你以血淬火，大功告成。刀兄，最好的刀是杀人的刀，杀人最好的刀是充满仇恨的刀。我那三万六千四百一十八，锤锤都带着仇恨！我现在的仇恨又多了一点——为什么来的不是三个人？是老大没来，我只有让自己断子绝孙了！”刘哑巴满是醉意，继续锤打我的脊背，我的伤口。
三千锤后，我的疼痛消失了。
我吐长的刃更加锋利了。
我呼吸匀净的时候，我看见地下的两把刀。他们光亮，他们没精打采。
我仔细瞧自己的样子。是一把乌黑的弯刀。
我得称刘哑巴为主人。
这天是十月初三。
又一个黑衣人轻声走进了屋子。
主人早醉倒在地板上，浑然不觉。
我在他身旁发出清啸。
“你终于来了，老大！”主人并没有翻身起来，只是嘴里在嗫嚅。
什么？这就是老大。我现在唯一的恨——我淬火时没来而逼我杀死主人妻儿的人。
我怒目圆睁，几乎要飞出过去。
“不错，是我。老四啊老四，我说你是何苦，非要装成一个哑巴！你以为躲得了我吗？就这破屋子，秘方呢？”
主人抓住了我。我没有感觉他的力量。我突然有些怯懦起来。
“我从来没躲避谁。我只是娶了个哑巴婆娘，人们便以为我这个不说话的人也是个哑巴。真可笑啊。”
“无论怎样，今天你必须死！我还得为老二老三报仇啊！”
“哼！你想怎样就怎样，何必说得如此堂皇！——我想我今天说的话太多了，我一辈子还没说过这么多话！”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在你酒里下了毒了。我会让你舒舒服服死去的。是色香散。你会消魂而去，啊，会作个风流鬼！药性就要发作了，幻觉就要来了，美梦就要开始了！你有秘方，那快拿出来吧，要快，否则——”
主人依然没有翻身。
“刀兄，结果我吧。”我听见他轻声呼唤。
“你恨他就快动手！”他说。
他翻了一下身。我轻轻用头顶开他的肚皮。
血淹没了我的刃。
我躺在主人的血泊里，反复舔舐和咀嚼这带着仇恨的血液。
一个白衣女子飘然而至。
“四哥，我来迟了！”她伏在他的身上哭泣。
几片伤心欲绝的泪水让我有置身烈火中的感觉，我柔软起来。
“四哥，这是你的刀吗？就送给我吧。”
她将刘哑巴埋在屋后竹林。
她将我用布包起来。
一路上她的泪浸湿包裹，润浸我这这没有鞘的刀。
二
“师妹，你一个人去了哪里？我到处找。”是老大的声音。我的身子又紧张起来。
“哦，没去哪里。准备得怎样了？”
“当然都妥当了。后天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日，想起来我真幸福。”
“二哥和三哥都还没回来。四哥不知找到没有？”
我的心紧张起来，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相信他们会找到的。他虽然躲我们躲得远远的，老二老三还没找到他，但我相信我们的婚礼他会不请自来。”
“是么？他还会回来？”
我被黑布裹着，藏在卧榻之下，看不清二人的表情。
“老四的脾气你应该清楚，就是倔得很。”
“哦。大师兄，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回房歇息吧。”
“都要成亲了，你还叫我大师兄？快叫秦郎吧，哈。”
“哦？是，大师兄。”
“你”
我第一次看见郭镇海的时候，是在他女儿和他大徒弟的婚礼上。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就是我所有仇恨的来源。
这个风尘仆仆的老者，会是我仇恨的来源？
洞房如春。红烛高烧。
“哦，大师兄。我我其实已经找到四哥了，他已经被人杀死了。”她的泪又流了出来“我知道，是你杀的！”
“是我？你，你别胡说了。——该我揭盖头了。”
“你别走近！我自己揭。——你别骗我，其实，我什么都清楚。”
“你清楚什么呀？别胡说。”
“九月初九，你们在红叶山见过面。你们约定在十月初三见面作个了结，是不是？是你杀了四哥！”
“哈，哈，不错，是我杀的。还有，老二老三这两个蠢货，都是我借刀杀人，害死的！你满意了吧！”
“你果然承认了！真是你做的，没想到！都怪我，什么都比你迟一步！你们和四哥约定在十月初三作个了结，你却先让他们两个先去送死！然后你用诡计害死
哥！——因为你们三个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你真卑鄙！”
我气得就要刺过去。
“我卑鄙，是，可是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看来你知道的太多，你还知道什么，你是不是也知道——哼，不用问了，反正——”他的目光射过来，我看出血红的仇恨！
我浑身紧张，看他步步走近。
她后退了几步：“你，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要杀人！不过，师妹，我的新娘子，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只要你真心依我，我可以不杀你！”
她握紧了我，传递给我坚定的仇恨的力量。
突然，我嗅到了主人的气息。
老大也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身向后。
我早已经按捺不住，一头扎进他的身体，狠狠地在血里呼吸。
“师妹，是你！你也会杀人？我——老四，你居然没有死？”
“我没死。破解你色香散的方法，其实就是先杀死自己！”
“什么？杀死自己就可以解毒？这就是解药方？”
“是的。色香散不过是让人产生幻觉，最后身心俱疲、七窍流血而死。但是，你若先将自己砍死，就不会产生幻觉了，只是让你睡一觉而已。我也是这次死了后才知道的！”
“好，好，人算不如天算——啊，师父——”他发出带着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喜悦的叫声，然后倒了下去。
主人拔出我，我又强烈感受到那股浓烈的仇恨。我的牙咬得更紧。
“四哥。”
“别叫我四哥。我们只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仇人？我就要杀过去！
“仇人？你只记着仇恨，却把我也抛弃！”
“不错！谁叫你是郭镇海的女儿！”主人说到“郭镇海”三个字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很强大，那是仇恨的力量。
我一下就滑了过去，咬破她的婚衣。
她的心跳几乎震开了我。但我还是咬破了她的心。
我左眼看见她的血。
我右眼看见主人的泪。
三
郭镇海自从婚礼上面对客人讲过一番话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他睡在床上。他不应该睡在床上。他晚饭还没吃呢。
他是死在床上。
我怅恨：“为什么你不死在我的手上？”
主人惊道：“他是自杀的。——他中了醉香散，这醉香散的毒性和色香散可是相当的啊。——他不会死！因为他先杀死了自己！”
“我们等他醒来。”
两个时辰后。郭镇海睁开了眼。
我就要跳过去。
主人按住我的脊背。
主人道：“我又回来了。我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三年前我就想暗杀你，却被你发现了，可惜你放过了我。”
“你知道我为何杀你爹吗？”
“我不管那么多，你还杀了我的母亲！她可是无辜的！”
“杀你母亲，确实是误杀。”
“那你就该死！你这个伪君子，口口声声说杀我爹是为江湖锄害，可是你却将药方拿出，自己偷偷炼制，妄图危害武林！”
“你也知道炼制那药方是危害武林？那醉香散和色香散的方子，我从你父母那里得到后，马上就让秦远——你大师兄当众就地销毁。唉，我现在才知道，是那孽徒在作怪！”
是老大在作怪？是他使用掉包计换得了那无药可解无人不惧的香散药方？怪不得他会色香散。
“不是你传给他的？”
“那药方传给了别人还有何用？况且，我也中了醉香散！”
郭镇海平静地说道：“其实十五年前你拜我为师时，我就知道你是田龙的儿子。我从你眼里的仇恨就可以看出来。”
主人道：“仇恨？”
“你虽然极力掩饰，但你眼里的仇恨却无法抹去。”
那他为何要收留主人呢？
“是的，你的仇恨，它让我的心很不安。我没想到田文有这么一个儿子。我想用爱来弥补你内心的寂寞，化解你内心的仇恨。我不想看到一个仅仅十岁的孩子就被仇恨包围。所以你改名换姓来投师学艺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你胡说！你，你完全是想斩草除根，只不过我找不到一个机会和借口罢了。你完全是个伪君子！”
“没想到，你依然心事重重，仇恨让你没有一天快乐。有了你师妹后，你会经常笑。我以为你会渐渐淡忘仇恨，可是你却恨得更深！”
“是的，我更恨！我恨她为何是你的女儿，我恨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平，我恨，她对我的好让我常常忘记仇恨！所以我想要杀你，只有先杀她！——我已经杀了她了！”
郭镇海静默了片刻，掉下几滴浊泪。
“我今天早上才从外地赶会来。我昨天去看了看你的父母。今天，十月初六，你父母的忌日，也是你师妹的婚期，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主人的泪在眼里打转。
我似乎被什么打动，又有些软化起来。
“你，真是伪君子，你为什么这么做，让我下不了手。”
“你动手吧。我不怨你。哎，这多年的仇恨总会有了结的一天。只是没想到，我的女儿也搭进去了。还有，你大师兄，我真没想到，他为了什么，居然”
“他为了师妹和称霸武林！老大很喜欢师妹，却觉得我老是在阻挡他。三年前，我暗杀你，被他发现。他于是有了一个赶走甚至消灭我的机会。我当时就发现他在炼香毒——我还以为是你在让他炼——他就更要杀我灭口了。要知道，在你十五年前诛杀我父母时，炼香毒就是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行为！我却没有杀他。我只是对他说，我是田龙的儿子，我有香毒的解药方。他武功不高，虽很想讨到，却无能为力。三年来，他到处寻找我。一月前，我找到他，说十月初三去我那隐秘的家中，我会给他药方。我当时正准备炼玄铁刀，是一把仇恨之刀，我想把他们三人全引来一起解决掉。”
“仇恨害了我，也害了你。”
“是仇恨成全了我！”主人的手一松，我便撞了过去，咬破了郭镇海的身体。
“不愧是仇恨之刀。不过，”郭镇海依然平静地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仇恨只能带来仇恨。我当年就是仇恨你爹才杀了你父母的，你现在仇恨我而杀我，我也无怨。不过，你也因为仇恨，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同门之谊，失去了挚爱之情。”
主人和我轰然倒塌。
四
又是秋。
九月九，重阳节，登高日。
满山秋叶红似血。
主人，我，一壶浊酒。
“我登高，望什么？故乡从来没有，亲人早已失去。我的故乡，或许在酒中。”
我的故乡呢？难道血液才是我的故乡？我曾用我的利刃杀死过主人的妻儿，师兄，爱人，恩师，甚至还有主人自己，我来到世上，主人给了我刀之形、血之恨，我却没有让主人拥有过欢乐。
最好的刀是充满爱的刀，它用来阻止和化解仇恨。
最后便是没有刀。
主人醉卧树下，我也被他的一汪眼泪融化。
我锋利的刃又缩回去，变成我的舌头。
主人将我带到松树岩下，把我放回深深的黑土里。
我将沉默。不再开口，不再吐出我的舌头。直到我遇见没有仇恨之心的侠客之后。
2007—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