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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千部长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不断涌现,从第一次到他办公室见他,到月光县峡光乡故地重游,一幕一幕的,出现在脑海里,出现在眼前。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主动坠楼,放弃生的希望,放弃生命呢?
我想不明白,就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沉思。估计妻子华莉也睡不着,同样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
“是不是在想千部长的事啊?”妻子问。
“是啊,你说,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坠楼呢?我左想右想,前向后想,怎么想都理不清头绪。”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慢慢想,慢慢理吧。”妻子说。
“对了。”妻子说:“我们的大学同学杨明亮又当爹了。”
我还沉思在千部长的事情中,没回过神来,就心不在焉地问:“他找了‘二奶’了?‘二奶’又跟他生孩子了?”
“你说什么啊?杨明亮响应国家号召,生二胎了。”
“哦,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这是杨明亮最喜欢的啊,他终于如愿以偿,儿女双全了。”
“是啊。”
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翻找杨明亮的电话。
妻子问:“你干什么啊?”
“给杨明亮打电话,祝贺一下啊。”
“你看现在几点了,深更半夜打电话,神经病。”
我看了看时间:“太晚了,我明天再打吧。”
“你家里,包括你,不是很喜欢男孩,很想要一个男孩吗?”妻子问。
“女孩也不错啊,你看我们家小女该,多聪明伶俐,多善解人意,多讨人喜欢啊。”
“别说漂亮话了,你家里,你的心思,难道我还不知道?我生个女孩,还觉得在你们家里头抬不起头来呢。”
“我都没什么意见,你还有什么抬不起头来啊。生男生女都一样,现在是什么年代,你怎么还那么封建啊?”
“我们班的同学,大都想要二胎,有的已经生了,有的正打算生呢。”妻子说了一大串同学的名字。梁刚因为在体制外,不受约束,早就有两个孩子了。高迎春头胎是个男孩,不想再生了。
我突然明白了,问妻子:“你是不是也想要二胎啊?”
“是啊,我想要一个男孩,难道你不想像杨明亮、梁刚那样,儿女双全?”
“当然想,万一又是女孩呢?”我问。
“女孩也行,好事成双啊。”妻子回答。
“那我们也响应国家号召,生二胎吧。”我说。
“好啊。”妻子很高兴。
“不过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啊?”妻子疑惑地问。
“一来,我要养精蓄锐,生一个优质的孩子。二来,你也要学习一下,生男孩有什么经验,尽量生个男孩吧。三来,我还在外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帮不了你什么忙,你一个人照顾孩子实在太辛苦了。”
“我已经老了,再等下去,不是更老了吗,即便孩子生下来,‘产品’也不优质啊。”妻子说。
“没关系的,你一点不显老,再说现在科学技术昌明,生活条件又好,早几年晚几年没关系的。等我忙完这阵子,我一定少喝酒,少应酬,养好精神,蓄足体力,还你一个优质男孩。”
“好吧。”
“今晚都没休息好,你中午抓紧时间睡个午觉吧。我在回月光县的路上,也好好睡一觉。”我说。
“好。”
我们又躺下去了,休息一下是一下吧。
急促的闹铃声叫醒了我,我赶紧起床。
清晨,县委办公室秘书程华国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后座上郑千筱抱着千部长的骨灰,我们背向省城,向月光县疾驰。
我闭上眼睛,千部长的最后岁月一幕幕、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眼前。
中宣部拟举办全国省级宣传部长研讨会,请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千三石同志做名为“宣传工作如何适应网络时代”的主题发言。看得出来,中宣部很看重千部长,鉴于千部长自身的学识和在全国宣传战线的影响力,特别指定他作主题发言。各省宣传部长还要围绕千部长的主题发言展开讨论,据说,在讨论的基础上,还要再广泛征求社会各界意见,最后出台一个全国互联网意识形态管理办法或者指导思想。
千部长也很重视这次主题发言,查看了很多参考资料,熬了几个通宵。熬到最后一个通宵时,主题发言材料基本上完工了。他打起精神去上班,上班途中,他脑海里还在想着主题发言材料,怎么修改,怎么完善。由于用心专一,他把手机忘在家里了,上班时,没有拿手机,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没拿手机,又在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写起来,要不是办公室人员提醒,恐怕连吃中饭都忘了。下午开部务会时,办公室人员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他,他一直未接电话。电话打到省委宣传部办公室来了,希望千部长看到未接电话或者短信、微信后,给对方回个电话。
他像平时一样,平静地问:“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好像是方圆宾馆,是一个男的打来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回答说。
与会者怔了一下,然后,无言地、齐刷刷地望着千部长。
方圆宾馆实在太敏感了。
方圆宾馆名字说起来好听,却是谈起来让许多官员手脚发抖、心惊胆战、闻之色变的地方。
因为,方圆宾馆是中纪委在省里设的办事处,许多干部进去后,立马出来的很少,“双规双开”、移送司法机关的很多。就是说,无论是什么原因进去的官员,什么事都没有,安安全全走出来的官员很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千部长又问:“谁打来的?”
“中纪委。”办公室工作人员回答。
与会者直愣愣地望着千部长。
“说了什么事吗?”千部长依然平静地问。
“要您尽快去一下,或者回个电话。”办公室工作人员回答。
与会者神情紧张和复杂地望着千部长。
看起来,千部长还是十分镇定地主持完了部务会,拍板确定了下属们提出来的几件事。然后,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能确定千部长在办公室里想什么。现在,我所知道的事实是,他的那个在中纪委工作的朋友,就是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副处长董向明说的,那个什么室的室主任到省城来,想见见他。那个室主任每次到省城来,都要见他,不外是聊天吹牛喝酒,说说各方面的新闻传闻,官员升降沉浮,这次也不例外。
那个室主任是千部长第一次在中央党校培训时,同一个班的同学。他们很投缘,多年以来,走的很近,往来一直没有中断。碰巧的是,那个室主任这次给千部长打电话时,千部长手机忘在家里了,千部长与妻子郝文丽生的女儿在英国上大学,郝文丽过去陪读去了,家里没人。那个室主任找不到他,只好把电话打到宣传部办公室来了。于是,就有下午在部务会上的那一幕。
当然,千部长当时不知道这些。他坐在椅子上,又想起了到月光县故地重游,在峡里河农民文化艺术团展览馆的那一幕。就是看到“家庭花絮”时,那个漂亮女孩子照片的那一幕。当时,我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很识趣地请陪同人员,包括我自己离开了展览馆。
我想到了我们离开后的情景。
千部长指着照片,问肖芳团长:“这是你女儿?”
“是。”
千部长又问:“她真是你女儿?”
农民文化艺术团团长肖芳回答:“是的,也是你的。上面有介绍,她加郑千筱。郑是我老公的姓,千不就是你吗,筱,我小名叫小芳,也姓肖,筱,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她大学已经毕业了,现在在省电视台上班。”
“什么,我的?”千部长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二十多年前,在你离开月光县的最后一个晚上……,后来,我肚子大了,那是我们的孩子,你是我当时深爱的男人,我不能不要。再后来,你不要我了,我,我……。”肖芳哭了起来,她害怕哭出声来,就用手捂住嘴巴哭,全身抽搐,很伤心很痛苦地哭,也可以说是撕心裂肺地哭。
在肖芳团长看来,关于自己女儿的事,迟早会告诉千部长。她把这件事隐藏了二十多年,打算遇到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千部长,当然,也要告诉自己的女儿。这次,千部长问起来,一来是觉得自己女儿已经大学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二来是觉得这件事迟早会说,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所以,肖芳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千部长的脸色瞬间惨白起来,神情也显得很你吃惊、很痛苦、很懊悔。
当他俩从展览馆走出来时,我明显地感到神情有些异样,有些反常。只是因为觉得敏感,我不好意思,或者说不便问罢了。
当千部长当时把我拉到旁边,说如果将来有一天,请把我埋在这里时,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再次回到千部长办公室,往事如烟,往事越来越清晰,肖芳年轻时候的模样在千部长脑海里晃荡,晃荡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这个年轻姑娘就是展览馆照片上的那个姑娘。
当时,这个叫郑千筱的姑娘还在上大学。她们学校风气有些不好,好多有点姿色的女同学,要么傍上了大官,要么傍上了大款,有的还当上了临时“新娘”,不定期地陪不固定的男人打球、游泳、爬山、过夜、国内外游山玩水。
当时,千部长应邀参加郑千筱所在大学的活动。他提前到了大学,打算拜访一个老朋友,碰巧老朋友不在,离活动开始的时间还早,他就在校园闲逛,打发时间。突然,他眼前一亮,他看见前面一个姑娘款款走来。他吃了一惊,这不就是月光县峡光乡峡里河村的肖芳吗?这不就是他的初恋情人肖芳吗?这不就是他一直珍藏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肖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