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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舟满载而归,迎接她的是竹大少风雨欲来的臭脸。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渔舟多少摸清了他的臭脾气,隐约知道他大概要拿“夜不归宿”和礼教来说事了。
渔舟故意装作看不懂,心中默念着《倚天屠龙记》里九阳真经的口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宣竹也真能忍,时不时拿一双寒浸浸的眸子盯渔舟,想要用强大的气势逼她道歉,就是不开口说话。
可是,宣竹不懂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道理,所以二人一直冷战到晚膳之后,他生着他的闷气,她哼着她的小调。
渔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脚步轻盈地往隔间走去,准备好好睡一觉。由于某人难看的脸色,笔墨纸砚自然也没给他。对于生闷气的人,渔舟自有对付他的办法,让他闷几天就好了。
“你给我站住!”宣竹终于忍无可忍了。
“作甚?竹大少想帮我擦头发还是怎滴?”渔舟果然站住了,还慢慢地挪到了榻边。
“你昨夜没回来。”宣竹冷冷地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语调中隐隐带着控诉的意味。
“你又不是没断奶的孩子,我为何要赶回来?”渔舟淡淡地道。
“你……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夜不归宿!”宣竹紧紧地攥紧身下的床褥,额角青筋暴起。
“是,那又如何?”渔舟轻笑道,“竹大少想数落我不知廉耻还是不守妇道?有本事你把我休了呀!宣竹,老娘告诉你,老娘就是一个无知的村妇,别拿大家闺秀所谓的那些三从四德来约束老娘!大家闺秀是怎样养成的,你不知道麽?人家三岁开蒙,七岁作诗,老娘那时候还在玩泥巴!人家自小锦衣玉食,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奴仆成群,老娘吃的是野菜,喝的是西北风,还得养家糊口。竹大少你见过那个大家闺秀是要养家糊口的?你告诉我,让我也学习学习!还有,竹大少你坐过牛车从桃花村去宣阳城麽?你自己能当天去当天回麽?夜里赶路,若是被狼叼走了,谁给你买药,谁给你买棺材板?宣竹,老娘告诉你,老娘就是一个村妇,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你若不能忍受,那趁早说清楚。吃我的,喝我的,还想给我脸色看,你真是活腻歪了还是读的书都被狗吃了?”
她明明是言笑晏晏的样子,可那犀利的言语如刀,一点点的刺入到宣竹的内心深处,她就像个刽子手,一旦举起屠刀,刀刀见血,丝毫不留情面。
“你……你别说了。”宣竹节节败退,被刺得完无体肤,只能低声讨饶。
“俗话说,自知者明,下次竹大少摆脸色给老娘看的时候,请先看看自己的处境!若不用老娘说,竹大少就能懂生活的艰难,老娘也不愿意浪费口舌。”渔舟缓了缓语气,自顾自地擦拭头发。
“我……我会改的。以后……以后日子好过了,我……我总不会忘记你的。”宣竹低声呢喃。
渔舟扯了扯嘴角,丝毫没往心上放,淡淡地道:“不用你记,把银子还给我就行了!”
宣竹低低地叹了口气,自那个雨夜之后,眼前的人就掉入钱眼中了,一说起银子,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似乎把曾经对自己的痴缠全都转到银子上面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觉得银子俗不可耐对麽?可是,就是这些俗物养活了你,你叔叔婶婶也是因为这些俗物把你害到这步境地!”渔舟笑眯眯地道。
她似乎意识到这话太沉重了,转身回了隔间,将那套文房四宝取了出来,用棉衣包裹着一并扔给了发呆的竹大少。
宣竹一把抱住,打开棉衣,闭着眼睛一件件地抚摸过去,动作轻柔地一如抚过情人的眉眼,这样材质的文房四宝曾经自然是不够格出现在他书房的,可是经历过那样的大起大落后,却再也没想过还能重拾它们。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辛酸,这种复杂的情绪逼得眼底出现了酸涩的湿意,他抬手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眼角的泪迹。
渔舟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用感激我,这是卖画的银子买来的。”
也不等他回话,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这次去宣阳城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银子,掰着手指一一清点,神情再认真不过,那数了又数、算了又算,来回倒腾的样子实在是让宣竹看不下去了,只能帮着她一件一件地计算。在宣竹看不到的角度,渔舟悄悄勾起了一个得逞的微笑,心想:哼,就算你不当家,我也有办法让你知道柴米贵。
渔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伟大的人物,因此从不在宣竹的面前遮掩生活的本来面目。想要让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认识生活的艰难,只有让他感同身受。
“一层秋雨一层凉,眼下天气越来越冷,咱们的屋子不庇风雨,再修葺一番才好,被褥、棉衣也都该添置了;你的病也该请大夫再来看看才好,该换药就换药,如若还不见起色,那就换大夫;等你的身子好些,去书院读书才是正经事。你看,这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需要使银子?这样吧,你读书累了就作画,既可以缓解疲劳,也可以换些银子补贴家用。我呢,去山上寻些药材来卖。你觉得怎样?”渔舟偏首笑问。
分工明确,并没有问题,宣竹点了点头。此后竹大少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在渔舟若有若无的循循善诱中,将宣阳城中青楼里出名的美人画了个遍。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对于宣竹来说,若能使身体好起来,若能够去书院读书,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若家中未曾遭逢变故,恐怕早已在那条大道上走很远了。如今,虽然身处陋室,虽然食不果腹,虽然难以企及,但是还是如同黎明的曙光般瞬间照亮了宣竹灰暗的世界。他不知该如何去掩饰自己的激动和欢喜,只能直勾勾地盯着渔舟。
“听说你现在是秀才身份?”渔舟又问道。
“是。”他低低地应道。
“明年八月恰逢乡试,你也去吧。”渔舟轻描淡写地道。
宣竹一把攥住渔舟的手腕,颤声道:“你……你当真让我去?”
“作为读书人,你这样动手动脚,真的有辱斯文。”渔舟摇头失笑道。
宣竹执拗地抓着她的手,执着地想要个确切的答复。
“作为交换条件,你得教我识字,如何?”渔舟正色道。
“好。”宣竹松了手,神情中流露出似放心,又似失望的复杂。
渔舟自然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她本就是故意要给他留下有所图谋的印象,这样既可以遮掩自己识字,日后与他分别时也不会留有太多羁绊。
“待你考中举人,有个识文断字的丑妻,不知算不算是你的体面?”渔舟轻笑道。
“教你识文断字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你不要多想。”宣竹扫了她一眼,垂眸轻声道。
“大部分人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之后又做些什么你想过没有?是升官发财,还是为国为民?若想升官发财,又如何敛财……额,咳咳,错了,生财有道?若想为国为民,又该如何安邦治国?”渔舟又道。
“这些,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宣竹抬眸,幽深的目光紧紧地锁住渔舟。
渔舟微微一惊,知道自己差点露馅了,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狡黠地问道:“戏文里不都是这么说的麽?不然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哪懂这些?”
“你去哪看的乱七八糟的戏文,以后别再说了。”他敛了眸光,又垂下了眼脸,拿起剪刀侧身去剪桌上油灯的灯芯,在壁上投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多年之后,渔舟回忆起这段对话,发现自己有未卜先知的天分,竹大少果然没有成为两袖清风的清官,她丝毫不承认是因为与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功劳。
渔舟觉得自己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起身道:“你别熬太晚了,也早点歇息吧。我不担心你熬坏了眼睛,只是心疼买油灯的银钱。”
竹大少自动忽略了她后面那句不中听的话,抬起深如幽潭的双眸,轻声道:“你……你留下吧。”
渔舟微微一怔,回眸浅笑:“竹大少,不必为了一套文房四宝便委身于我。”
宣竹伸出手想拉她,可清风过处,只留有她清幽的发香。
当夜,宣竹没有像往常一样挑灯夜读,可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他枕着渔舟新买的棉衣,她的一言一语都在脑海中变得生动无比,那些冰冷的语句,那些无情的冷嘲热讽似乎都变得有温度了。同时,竹大少也深刻的意识到渔舟是真的变了,性子变得难以琢磨,心思变得七窍玲珑。若是以前,她给自己买了新衣,一回来立刻便会逼着自己换给她看,而今天她竟然只字未提,真是奇怪。后面自己试探着留她,竟然也被拒绝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于是,竹大少一面觉得女人真是善变,说不爱便不爱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问自己是不是女人一旦舍弃了情爱,就会变聪明很多。